年節的喜慶像一層薄薄的胭脂,勉強涂在永昌侯府的朱紅廊柱上,卻遮不住正廳里彌漫的莊重與壓抑。炭火燃得正旺,卻暖不透人心頭的寒涼,空氣中浮動著檀香與一絲若有若無的離愁,與府外此起彼伏的爆竹聲格格不入。
梁夫人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椅上,一身深紫色織金褙子襯得她面容褙子襯得她面容愈發肅穆。她手中的佛珠轉動得極慢,每一次摩擦都帶著沉沉的思慮,眼神深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對嫡長孫女前程的殷切期許,更有對那座深宮的深深忌憚。那是一頭無形的巨獸,吞噬過無數鮮活的青春與歡笑,哪怕是貴為侯府嫡女,踏入其中也如一葉扁舟駛入驚濤駭浪。
墨蘭坐在下首的玫瑰椅上,指尖無意識地絞著一方繡著纏枝蓮的素色絹帕,帕子邊緣已被她絞得發皺。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那些早已叮囑過千百遍的話,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寧兒,進宮后,萬事謹慎為上,務必少說多看。太后仁慈寬厚,但你需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侍奉要盡心竭力,卻又不能過于殷勤,免得惹人側目、遭人記恨……與宮中其他女官、伴讀相處,要保持距離,不卑不亢,既不可妄自菲薄,也不能恃寵而驕……若有任何難處,萬不可自作主張,一定要想法子遞話出來,母親和祖母定會為你周全……”
每說一句,墨蘭的心頭就揪緊一分。眼前的女兒亭亭玉立,身著為進宮特意新制的淺碧色衣裙,領口袖口繡著精致的暗紋,既端莊得體,又不逾越規制。她繼承了自己的秀美眉眼,卻更多了幾分丈夫梁晗年輕時的清俊挺拔,還有著身為長女的沉靜穩重。墨蘭看著她,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卻又比那時的自己多了幾分堅定。只是這份堅定,在深宮的波詭云譎面前,又能支撐多久?
寧姐兒梁玉清靜靜地聽著,微微垂著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她沒有像年幼時那樣撒嬌哭鬧,也沒有流露出絲毫恐懼或不舍,只是將母親的每一句話都細細刻在心里。入選宮廷女官伴讀,本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永昌侯府的嫡長孫女身份足夠貴重,她自幼飽讀詩書、習練禮儀,品貌才情在京城貴女中亦屬上乘,再加上祖母和母親暗中打點運作,這個結果早已塵埃落定。
可此刻,這份“預料之中”卻顯得如此沉重,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府門外,車馬早已備好。并非直接送入宮門,而是要先送往指定的皇家驛館,再由宮中內侍統一引入。梁老爺親自出面,一身藏青色朝服襯得他愈發威嚴,卻也難掩眉宇間的牽掛。二房嫡子梁昭,身著寶藍色錦袍,正與一個面白無須、眼神活絡的小太監低聲交談。他臉上帶著世家子弟與內侍打交道時特有的神色,既維持著家族的體面,又隱含著幾分恰到好處的討好,悄悄遞過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那太監指尖一掂,眼中立刻閃過一絲笑意,連聲道:“梁公子放心,大姑娘這般品貌才情,定能得貴人賞識,小的定會好生照料。”
寧姐兒在母親和祖母的陪同下,站在二門的影壁后,遠遠望著這一幕。
她看到祖父梁老爺,那個往日在家中說一不二、威嚴甚重的永昌侯,此刻竟微微弓著背,對著那不過十幾歲的小太監客氣地拱手,語氣謙和:“有勞公公費心,小孫女初入宮廷,還望公公多多照拂。”
她看到二伯父梁昭,那個意氣風發、萬事皆無憂半輩子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收斂,與閹人低聲周旋,言辭間滿是周全。
這一切,都是為了她,梁玉清。為了將她安然地、體面地送入那座四方城,為了家族的榮光,也為了那份虛無縹緲的前程。
寧姐兒的目光越過高高的府墻,望向遠處被冬日灰蒙蒙天空切割出的、規整方正的一角。那就是皇宮的方向,是帝國權力的核心,也是無數女子的牢籠。她知道,進去之后,她能看到的天空,大概也就只剩下從一個庭院到另一個庭院,被更高、更厚的宮墻切割成的,不同形狀的四方形。
一股冰冷的戰栗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悲哀與不甘。她想起小時候,妹妹曦曦曾指著廣闊的天空說:“姐姐,你看,天是沒有邊的,我們可以去很多很多地方。”那時她只當是童言稚語,一笑置之。可現在,她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了“邊界”的存在——家族的期望是邊界,宮廷的規矩是邊界,女子的身份是邊界……一道道無形的墻,將她圍困其中,讓她幾乎窒息。
母親和祖母的叮囑還在耳邊回響,那是對她如何在“邊界”內生存的教誨,是教她如何收斂鋒芒、委曲求全,如何在夾縫中求得一線生機。
然而,就在這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氛圍中,寧姐兒緩緩地、極其堅定地抬起了下頜。她的目光穿透灰蒙蒙的天空,望向那四方皇城的方向,眼中沒有淚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而在這平靜之下,正洶涌燃燒著一股不容摧毀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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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會平平安安出去的。
這個念頭,不是年少輕狂的妄想,而是一種鐫刻入骨的誓言。不是以落魄被棄的方式,不是以垂垂老矣的姿態,而是要以一種讓家族榮光、讓自己無愧于心的方式,從那個地方,堂堂正正地走出來。
她收回目光,看向滿眼含淚卻強作鎮定的母親,看向神色復雜難辨的祖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標準的屈膝大禮,動作沉穩,一絲不茍。
“祖母,母親,寧兒去了。”她的聲音清晰平穩,聽不出絲毫怯懦與動搖,“定不負家族所托,亦會……珍重自身。”
話音落下,她直起身,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也沒有再看一眼熟悉的庭院。轉身,一步步走向那輛停在府門外的馬車,那輛標志著榮耀與束縛、希望與兇險的馬車。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如同無數次在妹妹們面前做出的表率,如同一株迎風而立的青竹,不屈不撓。
墨蘭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卻死死咬住嘴唇,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是望著女兒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馬車簾后。梁夫人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恢復了往日的沉靜,只是轉動佛珠的手指,微微有些發緊。
馬車轆轆駛離永昌侯府,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在叩問命運。車內的寧姐兒緩緩閉上眼,將侯府的景象、家人的面龐、妹妹曦曦那些奇思妙想的話語,一一深藏心底,化作支撐自己前行的力量。
她知道,前路莫測,荊棘密布。深宮之中,人心叵測,規矩森嚴,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但她也知道,自己不再是那個只能依附家族、命運隨波逐流的深閨少女。她是梁玉清,是永昌侯府的嫡長孫女,是將要進入帝國權力核心地帶的女官。
四方天,困不住凌云志。深宮墻,磨不滅向陽心。
她一定會找到屬于自己的路,一定會在那座牢籠般的皇城里,為自己掙得一片天地,也一定會……堂堂正正地走出來。這不僅是為了自己,為了家族,或許,也是為了向那個總有著奇思妙想、試圖改變一切的妹妹證明,哪怕在這看似最固化、最沒有破局可能的格局里,也依然存在著改變命運的希望。
馬車漸行漸遠,朝著那座宏偉而冰冷的皇城駛去,載著一個少女的誓言與夢想,駛入了未知的未來。
馬車載著寧姐兒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那轆轆車輪聲仿佛還碾軋在墨蘭的心上,每一聲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她由周媽媽攙扶著,強撐著挺直脊背,一步步挪回自己的院落。房門“吱呀”一聲關上的剎那,那道強自筑起的鎮定堤壩轟然崩塌。
墨蘭踉蹌著跌坐在臨窗的軟榻上,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這不是深宅婦人故作姿態的低泣,而是壓抑到極致的悲鳴,是從喉嚨深處溢出的、幾乎碎裂的嗚咽。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雙手死死攥著榻邊的錦緞,指節泛白,連呼吸都帶著抽噎的劇痛,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恍惚間,她的眼前浮現出多年前盛家的那個夜晚。
那時她和梁晗說定婚事,在外人看來風光無限。那一夜,生母林噙霜悄悄來到她的閨房,屏退了所有下人,拉著她的手,也是這樣哭得撕心裂肺,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全無平日的嬌媚體面。“我的兒啊……娘舍不得你……那高門深宅,吃人不吐骨頭啊……娘護不住你了,往后……往后全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