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時,年僅三歲的妹妹曦曦(林蘇),正抱著布偶坐在一旁,聞言忽然歪著小腦袋,用還帶著奶氣的聲音,固執地對她說:“阿姐,不寫馬文才丑,不寫他壞。”
她當時只覺得妹妹是孩童心性,不懂戲劇沖突需要鮮明的正邪對立,還耐心地揉了揉妹妹的頭解釋:“曦曦乖,若是馬文才不丑不壞,祝英臺為何不肯嫁他呢?故事就沒法往下寫啦。”
小小的曦曦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那雙過于清澈的眼睛里,似乎藏著某種她看不懂的、超越年齡的沉靜,最后也只是搖了搖頭,重復道:“不寫他。”
直到此刻!
直到親耳聽到喜姐兒講述那活生生的人命,如何被“規矩”和“門風”輕飄飄抹去,寧姐兒才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天靈蓋,渾身冰涼,血液仿佛都在瞬間凝固,隨即又猛地涌上頭頂,瞬間徹悟!
她猛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面前那疊寫滿了纏綿詩句、精心勾勒悲劇的書稿。那些曾讓她引以為傲的詞句,那些反復打磨的情節,此刻竟變得無比刺眼,甚至……可笑。
原來……原來曦曦早就知道!
她不是不懂戲劇沖突,她是看得太透、太真!
寧姐兒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指尖冰涼。她緩緩環顧四周,看著敞軒里每一個熟悉的面孔——端莊通透的莊姐姐,溫柔細膩的婉兒,懵懂哭鬧的鬧鬧,怯懦敏感的芙姐姐,還有眼前淚痕未干、驚懼未消的喜姐兒……她們每一個人,都是這深宅大院里的女兒,將來,都可能面對一個“馬文才”。
那個“馬文才”,可能不丑,甚至可能風度翩翩、溫文爾雅;可能不蠢,甚至可能學富五車、前程似錦。他不需要是一個具體的、臉譜化的惡人,不需要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
因為真正的壓迫,從來不是來自某個具體的、品行有虧的個人。
而是那一套被奉為圭臬、不容置疑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是那輕飄飄一句,卻足以壓垮無數女子一生的“門當戶對”“家族體面”!
是那可以隨意決定丫鬟生死、甚至餓死親生女兒的“父權”“夫權”!
是那彌漫在空氣里、滲透進骨血中,讓所有人都習以為常、默然順從的腐朽規則!
馬文才,根本不是一個人。
他是這世間千千萬萬個手握命運權柄、決定著女子生死榮辱的父親、母親、族長、家主……他是一整個沉默著、縱容著、甚至維護著這一切的社會體系的集合體!他是那堵無形的、冰冷的、無處不在的墻!
你如何去丑化一個規則?如何去與一個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的影子搏斗?
寧姐兒忽然覺得渾身無力,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她看著那篇傾注了自己無數心血的《梁祝》第八章,只覺得那些文字無比蒼白,無比渺小。她寫得出詩句的優美,寫得出情感的纏綿,卻寫不出那堵無形之墻的萬分之一沉重,寫不出那吃人禮教的萬分之一殘酷。
她終于明白了曦曦那句“不寫他”的深意。
因為一旦將馬文才具象化為一個惡人,就窄化了悲劇的根源,就弱化了這吃人禮教無處不在的、系統性的殘酷。它會讓人誤以為,只要躲開了某個壞人,就能獲得幸福;卻忘了,真正的牢籠,是整個時代,是整個社會。
“我……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寧姐兒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眼底卻翻涌著前所未有的清明與沉重。她緩緩抬起眼,看向莊姐兒,看向所有的姐妹,目光掃過每一張帶著驚懼或迷茫的臉,一字一句地說:“曦曦是對的。馬文才……不是一個人。我們身邊……或許就有。”
這話沒頭沒尾,帶著少年人頓悟后的恍惚,可在場的幾個稍大些的女孩,看著喜姐兒淚痕未干的臉,回想各自家中那些不容置喙的規矩、那些身不由己的安排,竟都沉默下來。一股沉甸甸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在敞軒里蔓延,每個人的心頭都各有觸動,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寧姐兒小心翼翼地將散落的書稿一張張拾起,輕輕疊好,用錦帕仔細包裹起來。她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手中捧著的,不再是一本簡單的書稿,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與覺醒。她知道,有些故事,遠不是她最初想象的那樣簡單;而她要走的路,她的筆要指向何方,似乎也需要重新思量了。
這一刻,關于《梁祝》的討論再也無法繼續。沉重的現實如同烏云蓋頂,籠罩在每個女孩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喜姐兒帶來的兩個故事,像兩顆冰冷的種子,埋進了她們心里,讓她們提前窺見了這個世界對女子最猙獰、最殘酷的一面。
而在正廳那邊,慧姐兒依舊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偶爾為母親添上半盞茶,或是在海氏與他人交談的間隙,輕聲應答一兩句,神情專注而沉穩,仿佛那充滿規矩與算計的成人世界,才是她更熟悉、更適應的天地。
小小的敞軒里,陽光正好,少女們的笑語與爭執交織在一起;不遠處的正廳里,茶香裊裊,成人世界的話語沉穩而克制。兩撥人,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象,女孩們的道路,已然在不知不覺中,顯露出了截然不同的方向——有的向往著純粹的情感與自由的表達,有的則早已朝著既定的規則與秩序穩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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