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曦,有些事,本不該讓你這么早知道。”她深吸一口氣,胸口微微起伏,鬢邊的珍珠耳墜輕輕晃動,“但如今暗流已至,箭在弦上,再瞞下去,怕是要誤了大事。”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室內緊閉的門窗,才一字一頓道,“除了我母親吳老太太和福安大公主知道你。”
“你的事,你的那些念頭、做法,”梁夫人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篤定,“尤其是你改良紡車、設計互助小組的章程,還有你寫的那些話本——《楊家將》里佘太君掛帥的氣魄,《女駙馬》中女子自主擇路的膽識,其內核與風格,都與靜安皇后某些未流傳的筆記有異曲同工之妙。我起初只是懷疑,后來看著你一步步推進那些‘革新’,看著你將‘女子亦可立世’的念頭付諸實踐,心中便愈發確定。此事,我只與母親和福安大長公主透過一絲口風,她們亦驚亦喜,囑我暗中看顧,萬勿聲張。”
“那此次‘假梁晗’送來年禮之事……”林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立刻聯想到了那批詭異的禮物,尤其是那本標注著礦產的《九州游山雜記》,心臟不由得提了起來。
梁夫人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徹骨的寒光:“這正是我憂心之處。知曉你與靜安皇后可能同源此事的,按理說只有我們三人。吳家和公主府,皆是門禁森嚴、心腹可靠之地,斷無輕易泄露的道理。若是消息從這兩處泄露……”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令人膽寒的凝重,“那便是我們身邊,出了奸細!而且是能接觸到最核心秘密的奸細!”
這個推斷合情合理,卻也最為致命。內賊遠比外敵更難防備,也更具破壞力,就像藏在枕邊的利刃,不知何時便會刺來。
然而,林蘇在最初的震驚過后,大腦卻如精密的儀器般飛速運轉起來。她定了定神,從袖中取出那本《九州游山雜記》,指尖輕輕拂過那些用細筆標注的礦產符號,又想起自己寫的那些話本在京城流傳的情形,眼神漸漸變得清明而冷靜:“祖母,不一定是我們這邊出了奸細。”
“哦?”梁夫人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有心人,未必需要知道我與靜安皇后的具體關聯。”林蘇條理清晰地分析道,語氣沉穩得不像個少女,“他們只需要觀察我就夠了。我寫的《楊家將》《穆桂英》,雖然托名古本新編,但其內核精神——忠勇報國不分男女,對女性角色的刻畫——佘太君的智謀、穆桂英的果敢,都與當下流行的才子佳人故事迥異。甚至有些情節設定,比如佘太君金殿哭諫、駁斥奸臣的細節,都頗為‘新穎’,與如今對女性的認知格格不入。這東西流傳出去,落在有心人眼里,本身就是一個信號——信號我‘不一般’,信號我心中藏著與世俗相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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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林蘇伸出手指,點在書頁上那些標注著“銅”“鐵”“煤”的字跡上,“這本書,點明的是‘礦產’。而我之前所有顯露的興趣和作為,都集中在‘農桑’之上——改良桑樹品種、優化養蠶技術、革新紡織工具、建立桑園互助小組。農桑與礦產,看似都與民生經濟相關,實則是截然不同的領域,所需的知識體系、技術手段、關注重點,可謂天差地遠。”
她抬起頭,目光清澈而篤定,直直望向梁夫人:“這就好比,一個人向來只擅長種田養蠶,旁人也只知曉他精通此道,你卻突然送他一本精深的礦冶圖譜,并暗示他可能對此也有興趣。這不合常理,甚至有些突兀。除非……送書的人知道,這個擅長農桑的人,其知識背景可能遠超‘農桑’范疇,甚至可能對‘礦冶’這類看似無關的領域也有涉獵。”
梁夫人瞳孔微縮,瞬間明白了林蘇的言外之意,她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一絲急切:“你是說……對方是在試探?試探你的知識邊界?試探你‘來歷’的深淺和方向?他們可能只是懷疑你‘不一般’,但不確定你到底‘不一般’在何處?所以先用農桑相關的東西——比如默許你改良紡車、看著你建立互助小組——來穩住你,讓你放松警惕,再用礦產這種完全不相干的東西來‘戳’一下,看你的反應?”
“正是!”林蘇重重點頭,眼中閃過一絲亮光,“靜安皇后所學龐雜,留下的手稿定然涵蓋諸多領域。但外人未必清楚她具體擅長什么,或許只知道她有‘奇思妙想’。我顯露了農桑方面的‘異常’,對方可能猜測我承襲的是靜安皇后某一方面的學識。但送礦產書,就是一種更廣泛的試探——‘你還會不會別的?’‘你的知識邊界到底在哪里?’甚至可能……他們手中就有靜安皇后關于礦冶的零散遺稿,想看看我是否認得、是否能接上話茬,以此來確認我的‘底細’。”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愈發鄭重,吐出了最關鍵的一句:“技術有專攻,隔行如隔山。對方既然選擇用礦產這種與我過往作為毫無關聯的東西來試探,就說明他們并不確定我的‘底細’,甚至對我與靜安皇后的關聯也只是猜測。這次送禮,與其說是精準投喂,不如說是一次大膽的、覆蓋性的試探和撩撥。他們想看看這條突然冒出來的‘小魚’,到底藏著多大的秘密,能激起多大的水花,又或者……能牽出多少與靜安皇后相關的線索。”
梁夫人聽完林蘇這番抽絲剝繭的分析,心中的驚疑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有后怕,慶幸沒有貿然認定是內奸而打草驚蛇;有欣慰,欣慰林蘇小小年紀便有如此縝密的心智和敏銳的洞察力;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震撼,這孩子的沉穩與遠見,早已遠超她的年齡,甚至超過了許多飽經世事的成年人。
“如此一來,范圍就大了。”梁夫人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未必是吳家或公主府出了奸細。可能是朝中其他勢力——比如那些覬覦兵權的藩王,或是想在朝堂上爭權奪利的權臣,甚至是宮中某些不甘寂寞的勢力——通過你流傳出去的話本,或者通過觀察梁家近來的變化,尤其是三房的崛起和你的‘異常’,產生了懷疑,進而開始暗中調查。他們甚至可能……接觸到了散落在外、我們不知道的靜安皇后遺物線索,才會將你與那位‘來歷非凡’的皇后聯系起來。”
她站起身,在室內緩緩踱步,袍角掃過地面的地毯,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宮燈的光線在她身上明明滅滅,映得她神色愈發凝重:“但無論如何,你已從暗處被推到了半明半暗的位置。福安大公主和我母親那邊,我必須立刻去信提醒,讓她們暗中自查,同時商議對策。畢竟,靜安皇后的事牽連甚廣,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
她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看向林蘇,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而你,曦姐兒,從現在起,更要謹言慎行。明面上,農桑之事可繼續推進,那是你的‘明牌’,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惠及莊子上那些姐妹的實事,不會引人過多猜忌。但其他方面,尤其是涉及你不該‘知道’的東西——比如礦產、這些的想法,務必藏好,絕不能再顯露半分。”
梁夫人的目光落在那本《九州游山雜記》上,眼神變得銳利:“這本雜書,暫時收起來,鎖進你的暗格,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更不要顯露任何興趣。對方在試探,我們就以不變應萬變。他們想看你驚慌失措,想看你露出破綻,你便偏偏要沉得住氣,讓他們摸不透你的深淺。”
林蘇鄭重地點了點頭,將雜書緊緊攥在手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孫女兒明白。祖母放心,我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走出梁夫人的臥房,深夜的寒風裹挾著雪粒子撲面而來,打在臉上微微生疼,卻讓林蘇的頭腦更加清醒。月光如水,灑在青石板路上,映出她挺拔而孤單的身影。她知道,自己面臨的局面,比想象中更加復雜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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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處有虎視眈眈的家族敵人——大房從未放棄過扳倒三房的念頭;有神秘莫測的“假梁晗”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皇權影子;現在又多了一重因“靜安皇后”關聯而引來的、意圖不明的窺探者。這些勢力交織在一起,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和三房緊緊纏繞,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
但林蘇的心中,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涌起一種奇異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