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穩穩停在盛府側門,墨蘭扶著采荷的手,身姿裊裊地下了車,又轉身親自將寧姐兒和婉兒一一抱下,指尖觸到女兒們溫熱的小手,動作愈發輕柔,盡顯溫婉。二門處,柳氏早已帶著芙姐兒和幾位仆婦等候,遠遠望見墨蘭一行衣袂翩躚而來,便快步迎了上來,臉上滿是熱切的笑意。
看清墨蘭的那一刻,柳氏不由得微微一怔,腳步都慢了半拍。
眼前的墨蘭,她通身的氣度,竟與從前在盛家做姑娘時判若兩人。那時的墨蘭,雖容貌出眾,眉宇間卻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算計與急切,看人時眼神似含鉤子,處處透著爭強好勝的銳利,仿佛要將所有好處都攬入懷中。而如今,她臉上漾著淺淡得體的笑容,眼神平和沉穩,不見半分浮躁,舉止間自有侯府嫡媳的從容端方,那份因接連生女而生的焦慮與尖刻,竟似被歲月與境遇撫平了大半,沉淀出一種歷經世事后的溫潤與篤定。
尤其看到她細心牽著婉兒的手,又低頭溫聲叮囑寧姐兒“跟緊母親,莫要亂跑,見了長輩要行禮”時,那份全然投入的溫和盡責,是柳氏從前從未見過的模樣。
柳氏心中一時百感交集。她想起墨蘭未嫁時,仗著林噙霜的寵愛,在府里掐尖要強,與姐妹們明爭暗斗,連帶著她這個不起眼的庶子媳婦,也受過些若有若無的輕慢——有時是賞花宴上被刻意忽略,有時是分例物資時被悄悄克扣。那時的墨蘭,在她眼中是需時時提防、不甚靠譜的。可如今……柳氏暗暗嘆了口氣。或許是皆為人母,肩上扛了撫育子女的責任,心境終究不同了。看著墨蘭如今這般沉穩模樣,再想到她今日是特意趕來,為不受盛家重視的芙姐兒撐場面、做臉面,柳氏心中那點因過往而生的芥蒂,竟悄然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這樣也好。柳氏在心底對自己說。有一個在永昌侯府站穩腳跟、且愿意釋放善意的小姑,對她和長楓這一房,對芙姐兒的將來,總歸是樁好事。深宅大院里,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更何況是墨蘭這樣已然有了實力與話語權的“朋友”。
她臉上揚起愈發真誠的笑容,快步上前見禮:“四妹妹一路辛苦,快里面請。芙姐兒,快來給你姑母和姐姐們見禮。”
芙姐兒怯生生地走上前,小手攥著衣角,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福禮,脆生生地喊了聲“姑母好,姐姐好”。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卻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著打扮得如同玉人兒般的寧姐兒,以及看起來溫柔安靜的婉兒,小臉上滿是孩童的純真與向往,還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羞怯。
墨蘭笑著扶起芙姐兒,指尖觸到她微涼的小手,心中又是一軟。她將早已準備好的幾個精致禮盒遞到柳氏身邊的媽媽手中,語氣親切熱絡:“三嫂嫂客氣了。芙姐兒生辰,我這做姑母的,自然要來賀喜。一點薄禮,給芙姐兒添妝,愿她歲歲平安,伶俐康健,日后事事順遂。”
她帶來的禮物豐厚又體面:一套赤金嵌珍珠的小兒頭面,珠圓玉潤,工藝精湛;兩匹蘇杭新貢的鮮亮緞子,一匹石榴紅,一匹月白色,皆是時下最時興的花色;還有一匣圓潤飽滿的南珠,顆顆瑩潤光澤,一看便知價值不菲。這份厚重的心意,不僅給足了芙姐兒體面,更讓柳氏在一眾仆婦面前掙足了臉面,腰桿都不自覺地挺直了幾分,連回話的聲音都響亮了些。
一行人往柳氏的院落走去。婉兒性子沉靜,很自然地走到芙姐兒身邊,輕聲問起她平日里讀的書、玩的游戲,兩個脾性相投的小姑娘,沒一會兒便小聲聊起了家常,言語間透著投緣;寧姐兒則規規矩矩地跟在母親身側,身姿挺拔,偶爾應答長輩的問話,進退有度,儀態無可挑剔,已然有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模樣。
柳氏看著這和睦的一幕,再對比往日自己院里門庭冷落、連個說貼心話的人都沒有的光景,心中更是感慨萬千。她側頭看向身旁言笑晏晏、舉止得宜的墨蘭,忽然覺得,或許她們姑嫂之間,真的能走出一條與從前不同的、彼此扶持的路來,不再是從前那般疏離冷淡。
而墨蘭,感受到柳氏態度中那份卸下心防的親近與熱絡,心中也悄然松了口氣。看來,今日這步棋,算是走對了。拉攏柳氏,穩固娘家這一脈的助力,果然是明智之舉。
踏入柳氏為芙姐兒生辰準備的小宴廳,墨蘭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婉如常,心卻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塊巨石砸入冰湖。
廳堂不算狹小,卻因陳設簡陋而顯得空蕩冷清。桌椅皆是多年的舊物,漆色斑駁脫落,邊角甚至有些磨損磕碰的痕跡;墻上掛著的字畫也是尋常之物,并無名家手筆;桌上的菜肴點心,不過是些尋常的葷素與糕餅,幾碟青菜,一碗燉肉,一盤豆沙糕,一盤花生酥,并無多少精巧花樣,更談不上豐盛;而來客更是稀稀拉拉,除了盛長楓夫婦、幾個不甚走動的遠房親戚,便再無他人。整個場面,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寒酸與落寞,與生辰應有的喜慶熱鬧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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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姐兒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水綠色襖裙,料子是去年的舊款,漿洗得有些發白,她怯生生地坐在主位上,接受著寥寥無幾的祝福。她臉上雖努力揚著笑,那笑容卻單薄得很,像風中隨時會凋零的小花,眼底藏著難以掩飾的不安與窘迫,雙手緊緊放在膝上,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柳氏在席間忙前忙后,一會兒給客人布菜,一會兒安撫女兒,盡力張羅著,眉宇間卻難掩憔悴與強撐的疲憊,眼底的紅血絲清晰可見。
墨蘭牽著婉兒的手,指尖微微用力,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感。她想起華蘭姐姐的女兒莊姐兒七歲生辰時,雖不比男丁那般大操大辦,卻也在忠勤伯爵府熱熱鬧鬧地擺了宴席。賓客雖非頂頂顯赫,卻也坐滿了花廳,皆是些有頭有臉的世家親眷;禮物堆了半間屋子,琳瑯滿目,金銀首飾、筆墨紙硯、新奇玩意兒應有盡有;莊姐兒穿著嶄新的大紅遍地金裙子,像個眾星捧月的小公主,臉上滿是無憂無慮的歡喜,眼神明亮,透著被珍視的底氣。
可眼前,同樣是盛家的下一代,同樣是七歲生辰的芙姐兒,境遇竟凄涼至此!
一股強烈的酸楚與不平涌上墨蘭心頭,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這不僅僅是為芙姐兒,更是為她自己,為她的寧姐兒、婉兒、鬧鬧,還有搖櫓里的曦曦!她猛地意識到,在這嫡庶有別、重男輕女的世道里,女子的命運如同風中飄萍,若沒有足夠的勢力與體面做依靠,即便身為世家子女,也難逃被輕慢、被忽視的命運!若自己不加緊謀劃,若不能為女兒們掙得足夠的體面與勢力,芙姐兒今日的遭遇,或許就是她的女兒們未來可能面臨的冷遇!
不行!絕不能這樣!
一個無比清晰、堅定的念頭在她心中轟然立起——在寧姐兒下次生辰前,她必須手握足夠的實力與臉面,為寧姐兒辦一場風風光光、無人敢輕視的生日宴!她要邀請京中有名望的世家親眷,要準備豐厚的禮物,要讓寧姐兒穿著最華美的衣裳,接受所有人的祝福與艷羨!她要讓所有人都看到,她盛墨蘭的女兒,配得上這世上最好的一切,誰也不能輕慢分毫!
這個念頭如同烈火,灼燒著她的胸腔,讓她心緒難平,渾身都透著一股灼熱的力量。也就在這一刻,母親林噙霜的臉,電光火石般閃過她的腦海——那張總是帶著焦慮、為了她的前程汲汲營營,甚至不惜用盡手段的臉;那個為了讓她得到父親的關注,半夜教她作詩;為了讓她嫁得更好,不惜設計算計的女人。
曾經,她是何等鄙夷母親那副急功近利、不顧吃相的模樣,覺得母親格局太小,上不得臺面,那些爭搶太過難看,甚至為有這樣的母親而感到羞恥。可此刻,看著芙姐兒這寒酸的生辰宴,想著女兒們未來可能面臨的境遇,她忽然之間,懂了。
她懂了母親為何要拼盡全力,哪怕背負罵名,也要為她爭更好的衣裳、更好的先生、更好的親事。那不是貪婪,不是虛榮,而是一個母親在意識到自己和孩子處于弱勢、可能被這世道輕賤時,所能爆發出的最原始、最笨拙,卻也最堅韌的守護!在那個女子只能依附男人生存的時代,母親能做的,便是用盡一切辦法,為她爭取更高的起點,更安穩的未來。
林噙霜或許方法失當,或許眼界狹隘,或許手段卑劣,但她那顆為女兒謀劃的心,與自己此刻胸腔里劇烈跳動的、想要護住女兒們的心,并無二致!
原來,走到這一步,我才真正理解了你,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