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條理清晰,既表達了真切的關切,又表明了愿意提供實際幫助的態度,既沒有像如蘭那樣一味哭泣添亂,也沒有越俎代庖,顯得分寸得當,讓人挑不出半分錯處。
薄老夫人看著墨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緩和。盛家這個四姑娘,當年嫁入永昌侯府時,她也曾略有耳聞,只當是個柔弱溫婉的閨閣女子。如今看來,嫁入侯府這些年,倒是真的歷練出來了,遇事沉著冷靜,說話辦事都有章法,比她那咋咋呼呼的五妹妹強得多。
“有勞你費心了。”薄老夫人的語氣緩和了些許,“藥材方面,府里庫房儲備充足,方才也已經派人去請太醫院的大夫了,想來很快就到。兩位姑奶奶一路車馬勞頓,先去西廂房歇歇腳,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吧。這里有我們盯著,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老身再讓人去請你們過來。”
這是主家的安排,既給了盛家姐妹體面,也是一種體恤。墨蘭知道,此刻她們杵在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實質性的忙,反而會讓主家分心應酬,倒不如聽從安排,先去廂房等候。于是,她拉著如蘭再次向薄老夫人和薄夫人行了一禮,恭敬地說道:“如此,那我們便先退下了。若有任何吩咐,萬望遣人來告知一聲,我們姐妹隨叫隨到。”
說罷,她扶著腳步依舊發虛的如蘭,跟著引路的丫鬟,轉身向西側的廂房走去。轉身的瞬間,墨蘭忍不住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產房大門——門內的痛呼聲似乎又清晰了幾分,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廊下的血盆依舊刺目,空氣中的血腥氣也越發濃重。
墨蘭剛扶著渾身發顫的如蘭在廂房坐定,丫鬟們正手忙腳亂地去備熱茶,檐外忽然卷起一陣狂風般的動靜——急促的腳步聲踏碎了庭院的沉寂,人聲喧嘩得比先前更甚,夾雜著薄夫人帶著哭腔的哀求,像根繃緊的弦在夜色里拉扯:“李太醫!求您快些!再快些!我兒快撐不住了!”
“李太醫來了!”墨蘭眼底驟然亮起一絲光,當即起身時,裙擺掃過凳沿,帶出幾分利落。她深知這李太醫是太醫院專擅難產急癥的圣手,多少兇險產婦經他手轉危為安,薄家能將他從宮中請出,定然是耗了極大的人情與銀錢。
如蘭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腳步踉蹌著就要往外沖:“太醫來了!莊姐兒有救了!我得去看著她!”她發絲微亂,眼眶通紅,先前強壓的慌亂此刻盡數翻涌。
墨蘭未攔,只快步跟上,指尖輕輕按住如蘭的胳膊,低聲叮囑:“去看看無妨,但切記穩住心神,萬不可出聲打擾太醫診治,否則便是害了莊姐兒。”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沉穩。
兩人重回產院時,只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被薄夫人與管家簇擁著快步前行。他身著素色便服,身形清癯卻脊背挺直,周身縈繞著淡淡的藥香,那是常年浸淫醫道沉淀下的威儀。薄老夫人拄著龍頭拐杖立在產房門口,往日里威嚴的眼神此刻滿是焦灼,見了李太醫,只微微頷首:“李大人,犬孫媳性命,全托付給您了。”
“老夫人客氣,救人如救火。”李太醫匆匆回禮,目光掃過緊閉的房門,掀簾便走了進去,連片刻都未曾耽擱。
產房內,原本斷斷續續的痛呼和穩婆的指導聲,在李太醫入內后漸漸規整了些。但那股彌漫在空氣里的緊繃感,卻絲毫未減,反而像被無形的手攥得更緊。丫鬟們端著熱水往來穿梭,腳步輕得怕驚了里面,偶爾端出來的銅盆里,清水已染上刺目的緋紅,看得廊下眾人的心一次次往下沉。
時間像是被拉長了無數倍,每一刻都過得格外煎熬。
如蘭在廊下坐立難安,雙手緊緊攥著帕子,帕子早已被冷汗浸透。她來回踱步,鞋尖蹭得青石板發出細碎的聲響,嘴里念念有詞,從觀音菩薩求到列祖列宗,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時不時就想湊到產房門口去聽動靜,每次都被墨蘭用眼神嚴厲制止——那眼神里有警告,更有“不可添亂”的懇切。
薄老夫人閉目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手指飛快地捻著佛珠,佛珠串在她指間發出急促的摩擦聲,泄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薄夫人則斜倚在貼身嬤嬤懷里,臉色白得像張宣紙,嘴唇抿得毫無血色,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產房的門簾,仿佛要將那層薄薄的布簾看穿,目光里滿是絕望與祈求。
忽然,產房內傳出一聲凄厲至極的痛呼,那聲音穿透門簾,尖銳得讓人頭皮發麻。緊接著,便是穩婆慌亂拔高的驚叫:“不好了!血……血止不住了!夫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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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姐兒——!”如蘭聽得這話,魂飛魄散,再也顧不得墨蘭的叮囑,尖叫一聲便要往產房里沖。早有準備的兩個薄家婆子立刻上前,死死攔住了她的去路。
“五姑奶奶!使不得啊!產房乃污穢之地,您萬金之軀怎能進去!”
“讓開!都給我讓開!我的莊姐兒!她要不行了!我得去看看她!”如蘭瘋了一般掙扎,平日里嬌弱的身子此刻爆發出驚人的力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聲音嘶啞凄厲,聽得人心頭發緊。
墨蘭心頭也是猛地一沉,指尖冰涼——血止不住,這在產院里是最兇險的境況。但她知道,此刻沖進去只會打亂里面的救治,非但無用,反而可能誤了莊姐兒的性命。她上前一步,沒有去拉如蘭,而是對著攔人的婆子沉聲道:“扶五姑奶奶到旁邊石凳上坐下,好生看緊了,絕不能讓她驚擾到里面診治!”她語氣冷峻,眼神銳利,那份從盛府后宅歷練出的氣度在此刻盡顯,婆子們見狀,下意識地聽從吩咐,半扶半架地將哭鬧不止的如蘭按在了稍遠的石凳上。
安頓好如蘭,墨蘭立刻轉身走到薄老夫人與薄夫人面前,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老夫人,夫人,李太醫乃國手,定有法子穩住局面。此刻最忌慌亂,亂則生錯。可否讓人速去熬一碗上好的老參湯?莊姐兒此刻怕是氣力不濟,老參湯能吊氣提神,或許能幫她撐過這一關。另外,府中可有存放頂級止血藥?比如云南白藥或是宮中御賜的止血散,也請一并取來,以備不時之需。”
她的話像是一劑定心針,瞬間點醒了慌神的薄夫人。薄夫人連忙點頭,聲音帶著顫抖卻急切:“快!快去庫房取那支百年老參,立刻吩咐小廚房熬湯!還有去年陛下賞的‘金瘡止血散’,也一并拿來!”貼身嬤嬤不敢耽擱,轉身便帶著丫鬟飛奔而去。
墨蘭又看向薄老夫人,語氣放緩了些,卻依舊堅定:“老夫人,您是薄家的定海神針,您若穩住了,下面的人便不敢亂。您萬萬要保重身子,否則內外皆亂,莊姐兒那邊更難安心。”這話熨帖又實在,薄老夫人睜開眼,看了墨蘭一眼——眼前這盛家四姑娘,雖出身庶女,卻有這般臨危不亂的氣度與見識,倒是難得。她緊握拐杖的手微微松了松,點了點頭,捻動佛珠的速度也漸漸平穩了些。
就在這短暫的混亂與重新部署間,產房內傳出了李太醫沉穩卻帶著急促的指揮聲:“參湯!快送進來!……取銀針來,穴位要準!……按住此處,不可松手!……對,跟著我的節奏換氣,用力!”
里面的聲音雖依舊緊張,卻多了條理,再也沒有傳出“止不住”的驚呼。
墨蘭懸著的心稍稍落下半分,但目光依舊緊鎖那扇門簾,指尖依舊冰涼。她知道,血崩之險非同小可,最危險的時刻還未過去。她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如蘭,只見她被婆子按著,依舊在低聲啜泣,肩膀不住地發抖,像只受驚的幼鳥。
墨蘭心中輕輕嘆了口氣。如蘭的崩潰是人之常情,姐妹情深,擔憂則亂。但關鍵時刻,光有心疼與眼淚是不夠的,還得有穩住陣腳、解決問題的腦子。她現在能做的,便是替莊姐兒穩住外面的局面,為李太醫爭取一切可能的支持與時間,也為里面的人守住這一方安寧。
夜色越來越濃,薄府產院的燈火卻亮如白晝,一盞盞宮燈高懸,將庭院照得纖毫畢現,也照亮了每個人臉上的焦急與忐忑。李太醫的到來與墨蘭的及時安排,暫時穩住了瀕臨失控的局面,但莊姐兒母子的生死,依舊懸于一線。
黎明的微光穿透薄府的窗欞,給一夜未眠的庭院鍍上了層淡淡的暖色。產房內,李太醫剛用銀針穩住莊姐兒最后一絲氣息,那碗吊了半宿性命的參湯總算起了效——她于天蒙蒙亮時誕下一個孱弱的男嬰,嬰兒哭聲細弱如貓,卻終究是活了下來。而莊姐兒自己,因失血過多早已昏死過去,臉色白得像張宣紙,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鼻翼微弱的翕動,證明她總算闖過了這道鬼門關。
消息傳出,產院內外緊繃了一夜的弦終于松了些。丫鬟婆子們臉上都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手腳卻不敢停歇,忙著更換產婦的被褥,燉煮補血的湯藥,按照月子習俗準備著軟爛的白粥與紅糖羹,生怕一絲疏忽再出紕漏。薄老夫人被丫鬟攙扶著回房歇息,老人家一夜強撐著心神,此刻腳步虛浮,背影佝僂了不少;薄夫人守在莊姐兒床邊,握著兒媳冰涼的手,眼淚無聲地淌著,衣襟濕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