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府書房的燭火燃了一夜,映得鄭將軍鬢邊的霜色愈發(fā)濃重。親信帶回的情報如同一塊塊拼圖,在他腦中逐漸拼湊出令人心驚的全貌——西北軍情驛報加密、兵部調配異常、勛貴子弟“抱恙”時間重合,再加上永昌侯府暗中采購北地藥材厚布、顧沈二府對子弟行蹤諱莫如深,種種跡象都指向一場由中樞主導、藏著權力算計的秘密行動。而薄小將軍,極可能是這盤棋中注定要被犧牲的“棄子”。
他對著輿圖枯坐良久,指尖在玉門關的位置反復摩挲。作為戍邊多年的老將,他效忠皇權,卻更放不下疆土上的百姓與士卒。若真如猜測,為了太子鋪路而放任邊城遭難,他萬萬不能坐視不理。三皇子的身影在他腦中閃過,這位皇子雖母族不顯,卻在軍中根基深厚,其舅父李將軍更是西北舊部遍布,與太子一系素來不和。這或許,正是能撬動局勢的關鍵。
鄭將軍提筆,在素箋上寫下密信。他避開所有敏感字眼,只用軍中舊部才懂的暗語寫道:“冬防壓力陡增,宵小蠢蠢欲動。聞前線將領年少氣盛,恐有疏漏。兄臺可否示意舊部,加強要害關隘戒備,囤積應急物資,以備不虞?”信中只談軍務,不提朝堂爭斗,既給了李將軍行動的由頭,也為自己留了后路。
他喚來最心腹的護衛(wèi),鄭重囑托:“此信務必親手交給李將軍,沿途不得停留,不得讓任何人知曉?!弊o衛(wèi)領命,連夜換裝離京,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鄭將軍望著窗外沉沉的黑夜,心中清楚,這一步棋,既是為國分憂,也是一場豪賭。
十日之后,天色未明,京城朱雀門內突然響起急促的馬蹄聲,八百里加急的驛卒渾身浴血,高舉著染血的軍報,沖破晨霧直奔皇宮?!拔鞅奔眻螅∮耖T關遭匈奴突襲,薄小將軍所部損失慘重,將軍身負重傷,下落不明!”
這聲疾呼如同驚雷,瞬間炸響了整個京城。原本寧靜的街巷頓時人聲鼎沸,百姓們扶老攜幼,奔走相告,臉上滿是惶恐。消息傳入宮中,皇帝在早朝上“勃然大怒”,將御案拍得震天響,厲聲斥責兵部失察、邊將無能,下令嚴查敗因,即刻商議增援事宜。
可朝堂之上,卻彌漫著詭異的沉默。以往遇事便爭先請戰(zhàn)的勛貴武將,此刻竟個個緘口不言;與薄家交好的幾家將門,也只是上疏表示“震驚”,并無半分實質性的救援提議。議論聲雖此起彼伏,卻始終繞不開關鍵,真正的決策與行動,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阻隔,遲緩得令人心焦。
永昌侯府的正廳從未如此壓抑過。晨光被厚重的朱漆大門和密不透風的錦簾擋在外面,廳內只點著幾盞昏黃的宮燈,映得眾人臉色沉沉。梁老爺端坐于上首,烏木太師椅仿佛都不堪其重,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他須發(fā)已染霜華,平日里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此刻卻擰成一團,眉頭緊鎖的紋路里,盛滿了揮之不去的憂色。
廳內肅立著在京的所有成年男?。洪L子梁曜,次子梁昭,長孫梁圭錚,還有三孫子圭銳。女眷們則立于西側,梁夫人一身深色素服,指尖的佛珠轉得極慢;蘇氏扶著墨蘭,兩人皆是神色凝重;林蘇(曦曦)站在最后,努力挺直脊背,將自己縮在陰影里,卻不敢漏聽任何一個字——這是她第一次被特許參與家族核心議事。
“西北軍報,八百里加急,昨夜抵京。”梁老爺?shù)穆曇舨桓?,卻像一塊巨石砸進平靜的湖面,瞬間激起千層浪,“薄家小將軍在落鷹峽遇伏,慘敗。三萬先鋒折損過半,如今被困孤山,糧草斷絕,急需救援?!?/p>
“什么?!”梁曜霍然起身,腰間佩劍碰撞發(fā)出“哐當”一聲,臉上瞬間涌起血色,既是震驚,也是同仇敵愾,“父親!薄家與我梁家三世之交,榮辱與共!薄小將軍此次出征,本是為我朝開疆拓土,更是為他自己積累軍功,如今身陷絕境,我梁家豈能坐視不理?!”他猛地拱手,聲音激昂,“兒子愿立刻上書陛下,請調京營馳援!若陛下遲疑,我梁家現(xiàn)有五百親兵,皆是精銳,可先行馳援落鷹峽,哪怕只能為薄家拖延片刻,也不負世交之誼!”
“坐下!”梁老爺一聲低喝,語氣嚴厲,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梁曜愣了一下,見父親臉色鐵青,只得悻悻坐下,胸口卻依舊起伏不定。
梁老爺?shù)哪抗鈷哌^幾個兒子,最后落在長孫梁圭錚身上,沉聲道:“若是尋常戰(zhàn)敗,為父何須將爾等盡數(shù)召來?薄小將軍自幼在軍中長大,熟讀兵法,落鷹峽地形他早已勘察過三遍,怎會輕易中伏?”他頓了頓,聲音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戰(zhàn)報細節(jié)你們看看——敵軍精準預判了他的行軍路線、扎營時間,甚至利用落鷹峽的隘口設伏,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這絕非偶然,更不是敵軍神機妙算!”
他拿起案上的軍報,狠狠拍在桌案上,紙張翻飛間,透出一股凜冽的寒意:“軍中必有內奸!而且此人職位不低,能接觸到核心軍機,否則絕不可能將薄小將軍的部署摸得如此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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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奸?!”梁曜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戰(zhàn)場失利尚可挽回,但若有內奸通敵,那救援行動本身就可能是一個更大的陷阱——你以為是去救人,實則是自投羅網。
梁圭錚站起身,他比父親更為冷靜,眉頭緊鎖,沉聲道:“祖父,父親,此事確需謹慎。若真有內奸,貿然出兵,不僅救不出薄小將軍,反而會讓我梁家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彼抗鈭远?,語氣沉穩(wěn),“孫兒愿領三百精干家將,喬裝成商販,先行潛入西北,探明虛實。祖父與父親坐鎮(zhèn)京都,一邊聯(lián)絡朝中可靠之人上書請援,一邊統(tǒng)籌調度,以備不測。如此,既能盡援救之心,也能為梁家留條后路。”
這番話考慮周全,既顧全了道義,又守住了家族根基,廳內眾人皆是點頭贊許。然而,梁老爺卻緩緩搖了搖頭,目光愈發(fā)深邃,仿佛看透了層層迷霧下的兇險:“錚哥兒,你的心意祖父明白,你的謀劃也穩(wěn)妥。但此事,恐怕不是簡單的軍事救援,甚至不是鏟除內奸就能解決的?!?/p>
梁曜腦中靈光一閃,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駭,失聲道:“父親,您的意思是……這內奸背后,牽扯的是……皇子之爭?!”
“皇子之爭”四個字一出,廳內的溫度仿佛瞬間驟降,連空氣都變得凝滯。女眷們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臉色蒼白。那是比戰(zhàn)場更兇險、更無情的漩渦,一旦卷入,輕則貶謫流放,重則抄家滅族,沒有任何轉圜余地。
梁老爺沉重地點了點頭,眼中滿是疲憊與決絕:“薄家小將軍此次出征,是為國效力。”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有近前幾人能聽清,“據(jù)宮中隱秘消息,可能是……七皇子?!?/p>
“七皇子?!”梁圭錚失聲驚呼,腳步踉蹌了一下,“他才七歲!一個黃口小兒,如何能當?shù)闷稹\算’二字?這……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梁夫人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歷經世事的滄桑與冷靜。她走到廳中,目光掃過眾人,“七皇子年幼,但其生母麗嬪,與四皇子的生母謹妃,入宮前便是手帕交,情同姐妹。謹妃被廢早逝,四皇子失怙,在宮中處境艱難,全靠麗嬪暗中照拂,視若己出?!?/p>
她頓了頓,繼續(xù)道:“表面上看是七皇子,實則是四皇子的力量。麗嬪娘家勢力不容小覷?!?/p>
“而四皇子生母被廢,雖不受寵,卻也并非沒有野心家想借他生事。”蘇氏補充道,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或許,有人不想看到麗嬪一系崛起,不想讓四皇子有翻身之機,便借西北戰(zhàn)事下手,如此一來,既打擊了麗嬪和七皇子,又削弱了四皇子的潛在勢力,可謂一箭雙雕。”
這番分析將后宮關聯(lián)、前朝勢力、皇子派系錯綜復雜地編織在一起,讓原本就兇險的局勢更加迷霧重重。梁昭的額頭冒出了冷汗,雙手緊握成拳:“父親,那我們該如何是好?救,便是卷入皇子之爭,可能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落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不救,薄家覆滅,梁家唇亡齒寒,且道義有虧,日后如何在軍中立足?如何在朝中做人?”
梁老爺閉上眼,眼角的皺紋仿佛又深了幾分,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決絕的清明:“救,必須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