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暫居的宅邸,他甚至來不及換下沾著風塵的儒衫,便一頭扎進了書房。案上還攤著前日未看完的《論語》與幾篇策論文章,他拿起書卷便低聲念念有詞,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節奏急促。與其說他是在抓緊最后時間用功,不如說唯有沉浸在書本中,才能緩解那即將放榜帶來的巨大焦慮——畢竟,這已是他不知第幾次沖擊春闈,成敗似乎都系于此。
柳氏站在書房外,隔著窗欞看著丈夫這般自欺欺人的模樣,無奈地搖了搖頭,眼中是早已料到的失望。這些年,他總是這般,考前志在必得,考后焦慮難安,卻從未真正反思過自身的問題。她正欲轉身去廚房吩咐人備些清淡膳食,卻被身后的墨蘭輕輕拉住了手臂。
“嫂嫂稍等。”墨蘭的聲音壓得極低,目光沉靜如深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我進去與三哥哥說。”
柳氏有些訝異,下意識地想勸阻——長楓此刻正是心緒煩躁之時,怕是聽不進任何話。可看著墨蘭眼中那份篤定與堅定,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點了點頭,默默退到一旁,心中卻不禁為小姑捏了把汗。林蘇(曦曦)也安靜地站在母親身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滿是好奇,卻并未出聲打擾。
墨蘭整理了一下衣袖,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了書房的木門。
書房內彌漫著濃淡交織的墨香與一絲壓抑的氣息。長楓聽到動靜,不耐煩地抬起頭,見是墨蘭,眉頭瞬間皺起,帶著幾分被打擾的不悅:“四妹妹?你怎么進來了?我正要用功……”
“三哥哥,”墨蘭打斷他,聲音平和卻清晰,沒有半分怯意,“春闈已畢,弓弦當松,合該稍作歇息,養精蓄銳方是正理。妹妹此來,并非為了打擾兄長,而是有要事與兄長商議。”
長楓放下手中的書卷,語氣愈發不耐煩:“何事?若是銀錢短缺或是人情打點之類的瑣事,你自去與你嫂子說便是,何必來煩我?”在他潛意識里,內宅諸事皆為婦人之責,他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理應專注于科舉功名,不必為這些俗務分心。
墨蘭并不動氣,反而從容地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背脊挺直,目光直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開口道:“并非那些瑣事。我是想與兄長商議,日后盛家這一房的中饋之事,乃至對侄兒侄女們的教養之責,想一并托付給嫂嫂全權打理,兄長不必再為此分心。”
長楓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臉上露出一種屬于“男子漢大丈夫”的、理所當然的倨傲神情:“這叫什么話!中饋之事,你嫂子管著便管著,本就是她的本分。但子女教養,乃家族根基所在,豈能全由婦人做主?我身為父親,自當親自嚴厲督促,考校他們的功課,引導他們走正途、立大志!此乃人倫大道,男主外,女主內,教養子弟更是男子之責,豈能假手他人?”
他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慷慨激昂,仿佛自己已然是個嚴于律己、勤于教子的模范父親,全然忘了平日里他對子女課業鮮少過問,連兒子讀什么書都未必清楚。
墨蘭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直到他慷慨陳詞完畢,臉上的亢奮漸漸褪去,才不疾不徐地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辯駁的力量,開始引經據典:“三哥哥所言‘男主外,女主內’,出自《周易·家人》,彖辭有云:‘家人,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此言強調的是內外各司其職,各守其位,相輔相成,方能家道昌隆。可圣賢并未言明,子女教養之事,需獨獨系于男子一身。”
長楓一怔,顯然沒料到墨蘭會直接引用經典來反駁他,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
墨蘭繼續說道,語氣從容不迫:“《禮記·內則》有言,‘子師,辯女史之書,以詔后妃夫人。’可見古之圣賢,亦重視女子在后代教導中的作用。前朝賢后,如長孫皇后著《女則》,以才德教養皇子皇孫,使貞觀之治后繼有人;徐賢妃以文才勸諫太宗,亦為皇家子弟樹立了良好典范。她們皆以女子之智之德,在教養子女、輔佐家國方面,立下了不世之功,流芳百世。可見,女子之于教養子女,并非無力,反而能因其細膩周全,起到事半功倍之效,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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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長楓變幻不定的臉上,語氣加重了幾分,帶上了現實的分量:“三哥哥志在科舉,一心想光耀門楣,此乃正事,亦是兄長畢生所求,妹妹不敢有半分打擾。然則,科舉之道,需心無旁騖,潛心攻讀,方能有所成就。若三哥哥既要忙于舉業,日夜苦讀,又要分心家中瑣事、子女課業的日常督促,只怕精力分散,兩頭皆誤,反為不美。”
這話精準地戳中了長楓的痛點——他既渴望功名,又極度害怕麻煩,最是不愿被俗務纏身。
墨蘭趁熱打鐵,語氣轉為懇切:“嫂嫂之賢能,兄長亦深知。她持家多年,井井有條,府中上下無不敬服;待人接物周全得體,人情往來處置得當。由她悉心教養子女,既能讓兄長安心專注于仕途,不必為后院之事分心,亦能保孩子們得到妥帖照顧,明事理,知進退,養成良好品性。豈不勝過兄長您在舉業繁忙之余,偶一為之、流于表面的考校督促?”
她最后一句,更是直指核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況且,古語有云,‘言教不如身教’。兄長潛心向學、矢志不渝的模樣,本身就是對子女最好的榜樣。至于日常的啟蒙教導、品性打磨,何不交由更擅長、更有閑暇、也更上心的嫂嫂?此正是《周易》所謂‘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各盡其能,各展所長,方是持家興業之道啊。”
長楓被墨蘭這一番話駁得啞口無言。她既引經據典,又貼合現實,邏輯嚴密,句句在理,不僅沒有否定他作為父親的尊嚴,反而給了他一頂“專心舉業、以身作則”的高帽,恰好迎合了他想逃避家庭責任的小心思。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臉色紅了又白,最終,那點可憐的“男子漢大丈夫”的尊嚴,在現實利益和妹妹無可辯駁的道理面前,徹底敗下陣來。
他有些悻悻然地揮了揮手,語氣軟了下來,帶著幾分不耐煩的妥協:“罷了罷了!你們婦道人家,道理總是一套一套的!既然……既然你如此說,你嫂子也確是個能干的……便……便依你所言吧!只是切記,切莫嬌慣了孩子們,該嚴厲時還是要嚴厲!”
“兄長放心,嫂嫂素來明辨是非,定不會嬌慣子女。”墨蘭起身行禮,語氣恭敬,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門外,柳氏清晰地聽到了書房內的所有對話,她緊緊攥著手中的絲帕,指節微微泛白,眼中情緒翻涌——有震驚,有欣慰,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她沒想到,墨蘭竟能用這樣一種體面而有力的方式,為她爭得了這至關重要的名分與權力,讓她往后教養子女、打理家事,名正言順,無需再受丈夫無端的干涉。
墨蘭推門走出書房時,神色平靜,卻難掩眼底那一絲如釋重負的光芒。林蘇(曦曦)仰頭看著母親的側臉,陽光落在她的發梢,仿佛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心中充滿了自豪。
墨蘭與柳氏去了前廳商議家事,書房里便只剩下長楓、林蘇(曦曦),以及一個端著茶水進來的小丫鬟。那丫鬟生得頗為清秀,眉眼低垂,動作輕柔,捧著茶盤的手腕纖細,袖口露出一小截皓白的肌膚。
長楓起初還裝模作樣地捧著書卷,眉頭微蹙,仿佛沉浸在圣賢之道中。可目光卻不受控制地飄向那丫鬟,從她低垂的脖頸,到腰間系著的素色綢帶,看得有些出神,連手中的書拿倒了都未曾察覺。
就在這時,一個矮小的身影慢悠悠地蹲在了他的書案前,恰好擋住了他的視線。
長楓一愣,猛地回過神,低頭看去,只見四妹妹家那個最小的女兒曦曦,正仰著圓乎乎的小臉,一雙清澈剔透的大眼睛像兩顆不含雜質的黑寶石,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滿是純粹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