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頁經由韓瑾瑜妙筆增色、又在諸多心有靈犀的閨秀手中輾轉推敲的詩稿,如同被春風托著的柳絮,悄無聲息地穿過一層層由信任與默契織就的網絡——或是借賞花之名遞換手帕時巧妙夾帶,或是托貼身丫鬟借著送繡樣、還書籍的由頭私下轉交。每一次傳遞都心照不宣,帶著小心翼翼的珍視和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儀式的莊重感。最終,由一位與梁家素有往來的小娘子,尋了個送時令鮮果的尋常由頭來到梁府,在花園偶遇林蘇時,借著衣袖的遮掩,將這疊薄薄卻重若千鈞的紙張,飛快而準確地塞到了林蘇(曦曦)手中。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交換了一個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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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梁府自己那方小小的、充斥著暖香和安寧的暖閣,林蘇立刻以想獨自看會兒書為由,屏退了身邊所有伺候的丫鬟,甚至罕見地反鎖了房門。確保萬無一失后,她才在臨窗那張鋪著軟墊的小杌子上坐下,窗外是幾竿翠竹,疏影橫斜,正好掩去她大半身影。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進行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這才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展開那摞帶著淡淡蘭草馨香和無數少女指尖溫度的紙張。午后的陽光透過繁復的雕花窗欞,被切割成柔和的光斑,溫柔地灑在微微泛黃的紙頁上,將每一個或清俊、或娟秀、或略顯急促的字跡都映照得纖毫畢現。
她逐字逐句地閱讀著。前面的修改確實精妙絕倫,韓瑾瑜增補的朝堂應對之策機敏犀利,判詞對白更是字字珠璣,將女駙馬身處險境的急智與心懷天下的風骨刻畫得入木三分。林蘇一邊看,一邊忍不住在心中點頭贊嘆,韓姐姐果然才情非凡。
然而,當她翻到中間幾頁時,目光倏然定住了。一首筆跡與前后文皆不相同的小詩,如同幽谷中獨自綻放的蘭花,驀然闖入了她的眼簾——那字跡比韓瑾瑜的清勁風骨多了幾分屬于閨閣的纖細柔美,墨色也略顯清淡,帶著一種欲說還休的含蓄,顯然是在這詩稿流傳途中,被某位閨秀讀至情動處,靈感迸發,即興提筆添綴上去的。
這并非直接描寫《女駙馬》情節的文字,更像是一首獨立的抒懷詩,借物喻人,意境蒼涼而壓抑:
《困雀》
金籠鎖翠羽,玉粒咽難鳴。
雖沐晴光暖,長思野澗清。
振翅驚環佩,垂眸掩恨聲。
樊籠非吾愿,何日御風行?
林蘇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氣音,一字一頓地輕輕念出詩句。每念出一個字,她都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什么東西輕輕撞擊了一下。
這詩……寫得真好!好到讓她心尖發顫。
字面上看,寫的是一只被囚禁在金絲鳥籠中的美麗雀鳥——華貴的籠子鎖住了它翠綠鮮亮的羽翼,即便主人喂食的是精細如玉的米粒,它卻因失去自由而滿心悲苦,難以吞咽;雖然能日日沐浴在溫暖明亮的陽光之下,享受最好的照料,但它靈魂深處渴望的,始終是山野間那清澈溪流、無垠天空所帶來的暢快與清新。它偶爾忍不住想要振翅,試圖沖破這牢籠,可剛一動作,身上佩戴的華麗環佩便叮當作響,立刻引來旁人的注視與約束,它只能迅速地、無奈地垂下眼眸,將滿心的怨恨、不甘與焦灼,都深深地、死死地掩藏在順從的假象之下。這精致華麗的樊籠,從來都不是它心甘情愿的歸宿,它靈魂深處日日夜夜都在吶喊、在期盼:究竟要到何時,才能掙脫這一切有形無形的枷鎖,駕馭著天地間的長風,真正自由地翱翔?
可林蘇的靈魂仿佛與這詩句產生了強烈的共振,她一眼便穿透了這淺層的意象。這哪里僅僅是在寫一只雀鳥?這分明是一面照妖鏡,清晰地映照出了女駙馬此刻最真實的處境——她身著朱紫官袍,高居廟堂之上,看似風光無限,前途似錦,實則如同這只困于金籠的雀鳥,那“女兒身”就是她最沉重的枷鎖,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暴露身份的恐懼;她空有滿腔才華與抱負,渴望施展所能,報效朝廷,為李郎洗刷冤屈,卻又被“男子”的身份、被世俗的禮法、被皇權的威嚴緊緊束縛,連真實的自我都不敢流露分毫,那種憋悶與掙扎,與“咽難鳴”的雀鳥何其相似!
更讓林蘇感到震撼的是,這首詩精準地捕捉到了她們這些高門貴女,乃至這世間無數被禮教規訓的女子共同的命運與心聲!她們生于鐘鳴鼎食之家,長于錦繡堆砌之室,如同雀鳥居于金籠,享有錦衣玉食,仆從環繞,看似受盡人間寵愛,沐浴著家族的“晴光暖照”,卻唯獨被剝奪了最珍貴的自由。她們身上華麗的衣裙、繁復的禮節、必須恪守的婦德、以及那早已被家族安排好的婚姻與未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困住她們的“環佩”,是束縛她們翅膀的無形絲線。她們何嘗不想掙脫?何嘗不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次?可每一次微小的反抗念頭,都可能“驚環佩”,引來家族的打壓、世人的非議,甚至身敗名裂、萬劫不復的下場。于是,大多數人只能選擇“垂眸掩恨聲”,將那個渴望自由的、真實的自我,深深地、痛苦地埋葬。
最后那句“樊籠非吾愿,何日御風行?”,簡直是替所有被禁錮的靈魂,發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問!是質問,是不甘,更是深藏在心底、未曾熄滅的熾熱渴望!
這是一種超越了具體故事情節的、更深層的情感共鳴與靈魂吶喊。這位不知名的詩人(或許是某位在傳遞詩稿時被深深觸動的閨秀,或許是韓瑾瑜自己讀后有感而發),將她自己,乃至她所能感知到的所有同類人的痛苦、束縛、掙扎與期盼,都巧妙地、淋漓盡致地寄托在這短短四十個字中。它無比精準地切中了《女駙馬》故事的內核,甚至讓整個故事的立意都得到了升華,從一部帶有傳奇色彩的女性勵志故事,上升到了對整個時代女性群體生存困境的深刻揭示與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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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蘇捧著詩稿,指尖不由自主地輕輕撫過那些纖細而帶著力道的字跡,仿佛能透過這冰涼的紙張與微潤的墨痕,觸摸到那位無名詩人澎湃的心跳,感受到她書寫時那份壓抑的激情與無言的悲愴。她仿佛看到了一雙雙眼眸——在無數個相似的深閨中,在珠簾繡幕之后,那些或明媚、或嫻靜、或憂郁的少女們,正不約而同地望向同一片高墻外的天空,眼神中有迷茫,有不甘,有隱忍,更有一種如同地下火般默默燃燒的期盼;她看到了一顆顆被規矩禮法緊緊包裹、卻依舊在倔強跳動的鮮活心臟,她們或許身份各異,性情不同,卻都被囚禁在同一個名為“時代”的華麗樊籠之中,做著同一個關于自由、關于翱翔的、遙不可及的夢。
一股強烈至極的、源自這個時代女性群體的心靈震顫,如同電流般順著她的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忽然覺得,胸腔里那股常常縈繞不去的孤獨感,在這一刻被極大地稀釋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這看似堅固的銅墻鐵壁上默默撞擊,在這層層疊疊、看似密不透風的深宅大院里,還有無數個“她”,在用筆墨悄悄抒發著內心的不甘,用這種隱秘而堅定的方式傳遞著反抗的火種,尋找著精神的同盟。她們素未謀面,甚至不知彼此姓名,卻通過這詩稿,完成了一場盛大而無聲的共鳴。
林蘇小心翼翼地,如同對待世間最易碎的珍寶,將這首《困雀》從頭至尾,一字不差地謄抄在一張她珍藏的、染著淺粉底色的薛濤箋上。她選用了一支最細的狼毫筆,蘸取了濃淡適宜的墨,字跡工整清秀,力求還原原稿的神韻,每一個筆畫都凝聚著她此刻無比的鄭重與敬意。
隨后,她將原稿按照原有的折痕仔細折好,藏進自己梳妝盒最底層一個帶有暗格的夾層里,又在上面穩妥地壓了幾本常讀的詩集和女紅樣子,確保即使有人偶然翻動,也絕難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