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將至,永昌侯府的庭院里已見零星新綠,柳枝抽芽如翠玉綴絲,檐下銅鈴卻在微風中晃出陣陣寒響。祠堂前的議事廳內,檀香與沉水香交織成凝重的霧靄,將滿室宗親的身影拉得忽明忽暗,空氣冷得能凝出冰碴,比臘月的西北風更砭人骨髓。
梁晗失蹤已滿半載,從最初的四處尋蹤到如今的音訊渺茫,生還的希望早已在日夜煎熬中消磨成薄脆的蟬翼。梁夫人端坐主位,鴉青色的褙子上繡著暗紋松竹,襯得她面色愈發沉凝如潭。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口的珍珠紐扣,那是梁晗幼時親手為她串的,如今觸手生涼,倒像是在提醒她必須斬斷柔情,為三房撐起一片天。身側的吳老太太裹著石青色織金披風,銀白的發絲梳得一絲不茍,眼角的皺紋里刻滿了歲月沉淀的威儀,雖垂著眼簾,卻讓周遭的空氣都不敢輕易流動。
墨蘭站在梁夫人身后,月白色的素衣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她雙手藏在袖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彎月形的紅痕。她知道今日的議事關乎三房命脈,關乎她和女兒的未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身旁的蘇氏穿著淺碧色的比甲,眉眼低垂,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看似恭順地垂著首,實則耳廓微動,將廳內每一絲動靜都收進耳中。
下首的紅木椅上,族中幾位長輩正襟危坐,鬢邊的白發在燭光下泛著霜色。對面,大房的梁曜端坐正中,他年近三十,面容與梁晗有七分相似,卻少了幾分溫潤,多了幾分精于算計的銳利。他身著寶藍色錦袍,腰間系著玉帶,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斷斷續續的輕響,像是在算計著什么。妻子崔氏坐在一旁,穿一身桃紅撒花襖裙,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眼神掃過墨蘭時,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輕蔑。
梁夫人深吸一口氣,打破了廳內的死寂,聲音清晰而冷硬,如同冰棱撞擊玉石:“今日請諸位宗親前來,只為一事——梁晗一房的香火承繼。梁晗外出未歸,吉兇難料,然祖宗祭祀不可廢,家業傳承不可斷。我與丈夫商議再三,決意開祠稟祖,令梁昭的長子梁圭錦,肩挑兩房,既承長房宗祧,亦繼我三房血脈。如此一來,兩房皆安,祖宗在天有靈,亦可慰藉。”
“肩挑兩房”四字落地,廳內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吸氣聲。有人下意識地交換眼神,有人捻著胡須沉吟,還有人面露驚疑。這法子雖非前無古人,卻也涉及宗族禮法與利益權衡,容不得半分輕率。
梁曜立刻站起身,拱手作揖,語氣看似懇切,眼底卻藏著算計:“母親明鑒,錦哥兒年已十六歲,肩挑兩房責任重大,恐難勝任,反倒是累了孩子。”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眾人,語氣愈發“誠懇”,“兒子身為晗弟的長兄,理當責無旁貸。我膝下幼子梁圭鎧,今年五歲,聰敏伶俐,性情活潑,愿過繼給三弟妹名下,承歡膝下,延續三弟香火,這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王氏立刻附和,掏出絲帕按了按眼角,聲音帶著幾分刻意的哽咽:“是啊,母親。鎧哥兒這孩子最是乖巧可愛,定能與三弟妹和侄女們相處融洽。總好過讓個成年的孩子來頂門戶,平白惹人閑話,到時候三弟妹和侄女們受了委屈,我們做長輩的心里也不安穩。”她這話看似體貼,實則字字誅心,既點出了錦哥兒的年紀,又暗指隔房疏離,更是隱隱暗示墨蘭母女日后可能仰人鼻息。
族老們立刻竊竊私語起來,嗡嗡的議論聲在廳內彌漫。有人點頭附和梁曜的說法,覺得大房的孩子血緣上更“親近”,也便于日后大房“照拂”三房產業;也有人面露猶豫,覺得梁夫人的提議雖有瑕疵,卻也并非不可行。
墨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的痛感愈發清晰。她太清楚梁曜夫婦的心思了,若真讓梁圭鎧過繼過來,三房的產業遲早會落入大房手中,她和曦曦日后恐怕連立足之地都沒有。她強壓著心中的慌亂,努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目光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吳老太太。
就在這時,吳老太太輕輕咳嗽了一聲,那一聲輕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廳內頓時安靜下來。她緩緩抬起眼皮,目光如古井般深邃,緩緩掃過梁曜夫婦,最后落在梁夫人和墨蘭身上,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歷經世事的定力:“禮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錦哥兒是成年了沒錯,但他這些年為家族殫精竭慮,行事穩健,立下不少功勞,其子承祧,并非于理不合。至于曜哥兒的提議……”她頓了頓,目光轉向墨蘭,語氣柔和了幾分,“墨蘭丫頭還年輕,驟然多了個半大的兒子,未必能教養得親厚。況且,三房并非沒有自家血脈。”
此言一出,滿廳皆驚。梁晗無子,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何來自家血脈?族老們面面相覷,梁曜夫婦更是面露錯愕,連墨蘭都不由得愣住了,眼中滿是疑惑。
吳老太太的目光越過眾人,仿佛透過議事廳的墻壁,看到了瀟湘閣里那個亭亭玉立的身影,緩緩道:“晗兒雖無子,卻有女。四丫頭玉瀟,聰慧果決,膽識謀略更勝男兒。為何不能讓她招一門品行端方、家世清白的上門女婿?將來所生子女,皆姓梁,記在晗兒與墨蘭名下,便是三房嫡親的孫子孫女!血脈相連,名正言順,產業也不落外人之手,豈不比過繼一個不知根底、或日后可能離心離德的嗣子更強?”
“上門女婿!”“子女記在晗兒名下!”
這兩句話如同兩道驚雷,在廳內轟然炸響,劈得眾人外焦里嫩。招婿入贅雖非沒有先例,但多是寒門小戶無奈之舉,且所生子女往往被視為外姓,繼承權向來備受爭議。吳老太太竟直接提出,讓招婿所生的子女作為梁晗的嫡孫繼承家業,這簡直是顛覆了眾人根深蒂固的認知,太過離經叛道!
“荒謬!”梁曜第一個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臉漲得通紅,胸膛劇烈起伏,“祖母!此議萬萬不可!我梁家乃世代勛貴,名門望族,豈能行此近乎‘倒插門’的悖禮之事?四丫頭再聰慧,終究是女子,女子招婿承業,傳出去豈不成了滿京城的笑柄?我永昌侯府的顏面何在?祖宗的顏面又何在?!”他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吳老太太,語氣中滿是痛心疾首,仿佛吳老太太的提議玷污了梁家的百年門楣。
崔氏也立刻尖聲附和,聲音尖利刺耳:“就是!況且四丫頭才多大?今年不過七歲,等她長大成人、招婿生子,還要等多少年?這期間,三房的產業、祭田、人情往來,難道要一直空懸?再說,上門女婿的品行如何保證?若是那等貪圖富貴、心術不正之輩,引狼入室,豈不是毀了三房的基業,更是要禍害整個梁家?母親,祖母,此議斷不可行啊!”她句句扣著“禮法”“顏面”“風險”,聽起來似乎全是為了家族著想,實則字字句句都在反對吳老太太的提議。
支持梁曜的族老們也紛紛搖頭反對:“吳老太君,此事實在駭人聽聞,有違祖制啊!”“女子承業,自古未有善終,恐會給家族招來禍患。”“招婿所生之子,血統不純,豈能承襲宗祧與爵位(若有)?”
墨蘭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如同有無數只蜜蜂在耳邊飛舞。上門女婿?曦曦的孩子記在晗兒名下,做她的孫子?這簡直是前所未聞!可細細一想,若是真能如此,三房的產業和血脈就能真正保住,大房再也無法插手三房的事務。她看向梁曜夫婦那氣急敗壞的模樣,瞬間明白了他們如此激烈反對的真正原因——一旦曦曦招婿成功,生下姓梁的繼承人,大房就徹底失去了吞并三房產業的任何可能!從法理到血緣,三房都有了直系的、名正言順的延續,他們再也無機可乘!
蘇氏垂著眼簾,心中暗暗驚嘆吳老太太的手段高明。這一招看似驚世駭俗,實則是將水攪渾,把爭論的焦點從“過繼誰的兒子”轉移到了“是否允許女子招婿承業”這個更根本、也更難立刻決斷的問題上,既打亂了大房的部署,又為三房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和轉圜余地。
議事廳內頓時吵成一團,雙方各執一詞,引經據典,爭得面紅耳赤。梁曜一派死守“禮法宗祧”,痛心疾首地斥責吳老太太的提議悖逆祖制;支持梁夫人和吳老太太的,則漸漸有人開始思考“血脈親緣”與“家族實際利益”的權衡,偶爾有人出言反駁,廳內的爭論愈發激烈,如同煮沸的開水,翻滾不休。
崔氏端坐席間,指尖死死攥著絲帕,指節泛白。她深知吳老太太母家勢大,且提議雖驚世駭俗,卻戳中了“血脈正統”的隱秘痛點,單憑丈夫梁曜那套“禮法”說辭,怕是難以徹底壓制。眼角余光瞥見族老們神色松動,她心中厲色一閃,隨即換上悲切焦慮的神情,起身朝著梁夫人與族老們深深福了一禮。那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外祖母疼愛孫媳,為三房計深遠,孫媳感激不盡。只是此事關乎梁家血脈正統、門戶清譽,非我一房私事,實乃闔族之根本。孫媳母家雖不及吳家顯赫,卻也世代書香,恪守禮義廉恥,深知綱常倫理乃立家之基。”
話音未落,她抬了抬手,向身后的貼身嬤嬤使了個眼色。那嬤嬤會意,立刻轉身快步離去。不多時,議事廳的門被輕輕推開,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頭發銀白如霜、身著石青色織金褙子的老夫人,在嬤嬤的攙扶下顫巍巍走了進來。她手持一柄紫檀木拐杖,杖頭雕刻著繁復的纏枝蓮紋,每走一步,拐杖敲擊地面便發出“篤、篤”的沉響,如同敲在眾人的心弦上。正是崔氏的祖母,崔家的老封君沈氏。
沈老夫人久居深宅,極少在外界拋頭露面,此刻竟親自駕臨,足見崔家對這場繼承之爭的重視,也顯露出梁曜夫婦志在必得的決心。她進門后,目光先掃過全場,最后落在吳老太太身上,微微頷首算是見禮,而后在王氏早已備好的椅子上落座。雖一言不發,那沉肅的氣場卻如無形的威壓,讓廳內的議論聲瞬間低了下去。
崔氏見狀,立刻跪倒在沈老夫人膝前,淚如雨下:“祖母,您可要為我們老爺、為梁家祖宗說句公道話啊!三叔生死未卜,三嬸母女孤苦無依,我們老爺身為長兄,愿將幼子鎧哥兒過繼過來,承歡三嬸膝下,延續三房香火,本是全了兄弟情義、盡了家族責任。誰知竟有人提出要讓女子招婿,以異姓之子充作嫡孫,這簡直是淆亂血脈、動搖宗法啊!孫媳懇請祖母,為我梁家百年清譽,主持公道!”
沈老夫人輕輕拍了拍崔氏的手背,目光轉向吳老太太,聲音緩慢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吳家姐姐,多年不見,姐姐風采依舊。您疼惜外孫女和曾外孫女,老身能夠理解。只是這‘招婿承業’之事,確乎聞所未聞,更與《禮記》所載不合。梁家乃世代勛貴,一言一行皆為世人矚目,若開此悖逆先例,只怕不僅梁家會淪為京城笑柄,便是吳家,恐也難免受人非議,說您溺愛逾矩,干涉外家內務啊。”
這番話軟中帶硬,既點破了吳老太太以母族勢力介入梁家事務的事實,又用“家族聲譽”和“外界非議”兩座大山施壓,句句都戳在要害上。支持梁曜的族老們見崔家老封君出面,且言辭句句在“理”,頓時腰桿硬了起來,紛紛附和:“沈老夫人所言極是!血脈傳承豈能視同兒戲!”“女子招婿終非正統,恐亂了家族根基!”“依老臣之見,還是過繼鎧哥兒更為妥當!”
廳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形成了鮮明的對峙局面。一方是以吳老太太為核心,代表吳家與三房利益,力主“招婿承祧”;另一方則以沈老夫人為后盾,代表王家與大房勢力,死守“禮法傳承”。其余族老和姻親代表則各懷心思,有的觀望不語,有的暗自權衡利弊,議事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一般,連呼吸都帶著無形的壓力。
吳老太太端坐在椅上,面色依舊平靜無波,手中的佛珠緩慢轉動,心中卻早已冷笑連連。崔家這是迫不及待要下場助陣,想用“禮法”和“輿論”的大帽子壓人,說到底,還是為了爭奪三房那筆豐厚的產業。她抬眼掃過沈老夫人,語氣不疾不徐:“沈家妹妹擔憂家族聲譽,老身豈能不知?只是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晗兒失蹤半載,生死未卜,三房無男丁承繼,這是鐵一般的事實。過繼幼子固然是常法,但鎧哥兒年僅五歲,其生父生母皆在,日后教養之事聽誰的?三房的產業歸誰管?是真正算三房的延續,還是變相成了大房的附庸?這其中的牽扯,怕是更易生嫌隙、釀禍端!”
她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直直看向梁曜與崔氏:“反之,若四丫頭招一品行端方、家世清白的上門女婿,所生子女自幼養在墨蘭身邊,姓梁,奉晗兒為祖,名分既定,產業歸屬清晰,全由三房自主掌控。女婿若有本事,可助妻室振興家業;若無本事,也不過是依附三房存在,翻不起什么大浪。孰優孰劣,諸位宗親不妨細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