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先生對著梁夫人與族老們躬身行禮,動作雖略顯拖沓,卻自有舊式文人的倨傲。他的目光掠過墨蘭時,沒有半分故人重逢的暖意,只如寒潭般平靜無波,隨即落在林蘇身上,那渾濁的眼眸驟然銳利起來,像是在打量一件離經(jīng)叛道的異物。“玉瀟小姐,”他干澀的聲音在寂靜的廳內(nèi)回蕩,帶著歲月沉淀的沙啞,“老朽曾為你母親啟蒙,算起來也有半師之誼。還沒放假聞小姐近日有‘大作’流傳于外,言辭頗為‘新穎’,老朽不才,特來請教一二。”
林蘇心中冷笑,面上卻恭謹?shù)貓?zhí)晚輩禮,聲音不卑不亢:“莊先生安好。母親常念及您當(dāng)年的教誨之恩,玉瀟不敢當(dāng)‘請教’二字,愿聽先生指教。”她清楚,眼前這位是封建禮教的活化身,辯論的核心絕非文采高低,而是要打破他用“圣人之言”織就的桎梏。
莊先生捻著稀疏的白須,緩緩開口,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小姐筆下女駙馬,然刻意渲染其‘官場’之舉,褒揚其‘文采斐然’之行,于閨閣女子觀之,恐生不安分之心,有失敦厚本分。女子之道,在于靜、在于順、在于從。此等故事,雖非杜撰,然過度宣揚,恐非教化之正途。小姐以為然否?”
他巧妙地避開了“是否為史實”的陷阱,直接將矛頭指向“教化意義”,用“女德”的大帽子試圖將林蘇壓制。墨蘭聽得心頭一緊,正要開口辯解,卻見林蘇微微歪頭,一派天真地反問:“先生所言‘靜、順、從’,玉瀟在《女誡》《列女傳》中亦曾讀過。只是學(xué)生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先生:若女子之‘靜順從’,換來的并非安穩(wěn)尊榮,而是困守孤庭、任人擺布、甚至淪為家族利益的犧牲品,朝不保夕,此‘道’是否還應(yīng)固守?史書中那些因‘靜順從’而淪落悲慘的女子,她們的‘道’,又該如何評說?”
這番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直接戳中了禮教的虛偽之處。莊先生眉頭一蹙,顯然沒料到這個七歲女童竟有如此見識,沉聲道:“個案悲劇,豈可撼動千年禮法綱常?女子守其本分,方是家族和睦、天下安泰之基。些許代價,在所難免。”
“在所難免?”林蘇的聲音陡然揚起,清亮如鐘,“所以,女子便活該成為這‘在所難免’的代價?先生熟讀史書,可知靜安皇后?”
莊先生一怔,靜安皇后是賢后典范,以仁厚著稱,生平并無出格之舉,他不知林蘇為何突然提及。
林蘇繼續(xù)道:“靜安皇后入宮前,曾隨父兄研讀經(jīng)史,明曉事理。入宮后,她并未一味‘靜順’。當(dāng)時后宮奢靡成風(fēng),虛耗國庫,她屢次勸諫君王,削減用度,并將省下的錢財用于撫恤災(zāi)民、資助孤寡。有宦官讒言她干涉朝政,不守婦道。靜安皇后于殿前自陳:‘妾聞,皇后之德,在佐內(nèi)治,亦在體察民瘼。若閉目塞聽,只知順從,置百姓疾苦于不顧,豈非失德?妾之所為,非干政,乃盡皇后勸諫、慈憫之本職耳!’最終,皇帝采納其言,天下稱頌。請問先生,靜安皇后此舉,是守了‘靜順從’之女道,還是超越了所謂‘女道’,盡了為后、為人的更高之責(zé)?”
莊先生張口結(jié)舌,一時語塞。靜安皇后的事跡流傳甚廣,但歷來被歸為“賢后”的典范,從未有人如此直接地將其行為與“女道”的局限性對立起來。他略一思忖,強辯道:“皇后乃一國之母,地位尊崇,豈能與尋常女子并論?此特例也!”
“特例?”林蘇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立刻追問,“那琉璃夫人呢?她出身青樓,并非后妃命婦,卻因經(jīng)營有道,家資巨萬。時逢大災(zāi),她傾盡家財,購糧賑濟,活人無數(shù)。地方官欲為其請封誥命,她卻道:‘民婦所為,不過盡己之力,行該行之事,非為虛名。若因女子之身,行善反需特例嘉獎,豈非說明這世道于女子本就苛刻?’先生,琉璃夫人以女子之身,行大丈夫難及之義舉,她所依憑的,是‘靜順從’嗎?她所挑戰(zhàn)的,又是不是您口中那‘不可撼動’的規(guī)矩?”
琉璃夫人的事跡更近,其言辭中的鋒芒更是直指世俗對女子的偏見。莊先生的臉漲得通紅,額角青筋突突跳動。他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兩難境地:若否認這些杰出女子的價值,便違背了史實與自己“飽學(xué)鴻儒”的身份;若承認她們的價值,便等于承認女子可以超越“靜順從”的狹隘范疇,這與他一生堅守的禮教信條背道而馳。
“巧言令色!”莊先生惱羞成怒,聲音陡然拔高,“即便如此,亦是個別女子德行出眾,豈能推而廣之?若天下女子皆效仿琉璃炫富,豈不天下大亂?禮法之設(shè),正在于防微杜漸,約束人性之私!”
見他開始拋開邏輯,一味扣大帽子,林蘇反而平靜下來,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挺直小小的身板,目光掃過滿廳族人,聲音清脆而嚴肅:“莊先生,您既提到‘禮法’,那學(xué)生便與您論一論‘法’。我朝律例,可曾明令禁止女子閱讀史書?”
莊先生一噎,硬聲道:“不曾。”
“可曾明令禁止女子講述歷史故事?”
“……未曾。”
“可曾規(guī)定女子所寫文字,內(nèi)容必須限于女德閨訓(xùn),不得涉及其他?”
“這……律法豈會如此細瑣!”莊先生的聲音有些底氣不足。
“既然如此,”林蘇斬釘截鐵,字字鏗鏘,“玉瀟寫史實,傳佳話,未觸犯任何一條明律。莊先生與大伯父所指責(zé)的‘?dāng)_亂閨閣’‘悖逆禮法’,依據(jù)何在?是依據(jù)哪一條《律法》,還是依據(jù)某一家、某一人的‘私刑’‘私議’?若按律無罪,僅因不合某些人心目中的‘禮’‘道’,便要肆意污名,橫加指責(zé),這究竟是維護禮法,還是以禮法之名,行打壓異己、操控言論之實?!”
“以禮法之名,行打壓之實!”
這十個字如同驚雷炸響,震得在場眾人耳膜嗡嗡作響。幾位族老臉色大變,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看向梁曜的目光帶上了幾分審視。梁夫人也倏然睜大了眼睛,深深地看向林蘇,眼中翻涌著震驚與欣慰。
莊先生徹底被問住了,渾身發(fā)抖,指著林蘇“你……你……”了半天,卻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一生鉆研儒家經(jīng)典,善于在倫理道德層面辯論,何曾遇到過這樣拋開虛泛道理、直接追問法律依據(jù)、并直指核心動機的對手?更何況,這個對手還是個年僅七歲的女童!
莊夫人見丈夫窘迫不堪,忍不住上前一步,聲音尖細而刻薄:“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對師長如此無禮,便是你母親教你的教養(yǎng)嗎?!”
林蘇轉(zhuǎn)向她,語氣平和卻暗藏機鋒:“師母此言差矣。玉瀟不敢無禮,只是在誠心請教莊先生。若先生所言有理,玉瀟自然虛心受教;若先生只是以師長之名壓制異見,那玉瀟不敢茍同。師母,我想問一句:道理與律法,究竟孰重?若道理大不過律法,那指責(zé)我的依據(jù)何在?若道理可凌駕律法,那我朝還需律例做什么?人人都可憑一己之‘道理’審判他人了嗎?”
莊夫人被噎得瞠目結(jié)舌,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偏廳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風(fēng)聲嗚嗚作響。梁曜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他精心請來的“救兵”,如今卻成了被駁斥得狼狽不堪的笑柄。族老們面面相覷,眼神復(fù)雜,顯然被林蘇這番話深深觸動。
墨蘭看著女兒鎮(zhèn)定自若的身影,眼眶微微泛紅。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她的曦曦,早已不是那個需要她全力庇護的幼雛。這只羽翼未豐的鷹雛,已經(jīng)開始用自己尚且稚嫩卻無比堅硬的喙,去啄擊那禁錮女性千年的厚重鐵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