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林蘇,正坐在瀟湘閣的窗前,看著窗外紛揚的雪花。她身上披著一件素色的貂裘披風,手中捧著一杯溫熱的姜茶,霧氣氤氳了她的眉眼。云舒和星辭剛從外面回來,正低聲向她稟報著外界的議論,從茶肆里士子們的慷慨激昂,到閨閣中女兒們的啜泣與討論,一一細說分明。
林蘇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眼神卻沉靜如水,像藏著一片深邃的湖泊。她知道,自己想要的火種,已經成功播下。它或許還很微弱,卻已然點燃了許多人心中的思考,打破了長久以來的思想桎梏。
接下來,就是等待春風,等待時機成熟。
她輕輕啜了一口姜茶,溫熱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暖了身子,也堅定了她的心意。窗外的雪還在下,可她的心中,卻已然看到了冰雪消融、春暖花開的景象。
“哐當——
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猛地推開,冷風裹挾著雪沫子呼嘯而入,卷起案上幾張散紙。三姑娘玉瀾(鬧鬧)像陣旋風似的沖進來,藕節似的胳膊掄得飛快,小臉漲得通紅,發髻上的珍珠步搖都晃得快要墜下來。她一頭撞進林蘇(曦曦)面前,不由分說抓住她的胳膊,帶著哭腔的憤懣像斷了堤的洪水:“曦曦!你寫的什么破故事!氣死我了!‘七子去,六子還’?哪有這樣坑人的‘還’法!楊大郎替主赴死,二郎馬踏如泥,三郎被亂馬踩成肉泥……還有楊宗保!他怎么能死呢!他和穆桂英明明那么好,天門陣都一起破了,你怎么忍心讓他們陰陽相隔!你太狠心了!”
她一邊吼,一邊使勁搖晃林蘇,力道之大,讓林蘇手里的筆都差點掉在宣紙上。眼淚順著鬧鬧通紅的臉頰滾落,砸在林蘇的衣袖上,暈開一小片濕痕,那模樣又氣又急,仿佛林蘇就是那個害楊家滿門忠烈喋血沙場的罪魁禍首。
鬧鬧的話音還沒落地,二姑娘玉涵(婉兒)已悄無聲息地跟了進來。她不像鬧鬧那般風風火火,只輕輕掩上半扇門,擋住外頭的寒風。素色的衣裙沾了些雪粒,她站在門邊,眼圈紅得像浸了水的櫻桃,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細碎的淚珠,一眨便簌簌往下掉。手里的素色手帕早已濕透,被她攥得皺成一團,指節都泛了白。
“曦曦……”婉兒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難以抑制的哽咽,每一個字都裹著無盡的哀傷,“穆桂英她……剛和宗保將軍相守沒幾年,就成了寡婦……還有那么小的文廣要養,往后這日子可怎么熬啊……太可憐了……”
她說著,緩緩走上前來,沒有像鬧鬧那樣動手,卻用那雙盈滿淚水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林蘇,哀怨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控訴,無聲地加入了這場“聲討”。
一個激烈如火,怒目圓睜,恨不得搖碎這“悲慘結局”;一個哀婉如水,淚眼婆娑,字字句句都揪著人心。兩個姐姐一左一右圍上來,將林蘇困在中間,那控訴的目光,仿佛要將她洞穿。
林蘇被搖得有些發暈,卻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心底泛起幾分真切的欣慰。她們的反應如此純粹而強烈,沒有半分虛假,恰恰說明《楊家將》的故事真正鉆進了她們心里,觸動了最柔軟的弦,讓她們開始為書中人的命運共情,甚至不自覺地思考故事背后藏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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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掙開鬧鬧的手,指尖理了理被搖亂的袖口,目光平靜地掃過兩位姐姐泛紅的眼眶,沒有急著辯解,反而抬眸問道:“那你們先說說,楊老令公和他的兒子們,明知陳家谷是死局,為何還要義無反顧地前去?楊宗保明明知道戰場刀劍無眼,稍有不慎便會殞命,為何還要一次次沖鋒陷陣?”
鬧鬧被問得一怔,下意識地梗著脖子道:“當然是為了保家衛國啊!遼人都打到家門口了,難道眼睜睜看著百姓受苦?”
“是啊。”林蘇緩緩點頭,聲音清潤如玉石相擊,“因為在他們心中,有比個人性命、比兒女情長更重要的東西。是對家國的忠,是對百姓的義,是守護身后萬千黎民的責任。他們的犧牲,不是無謂的悲劇,而是為了護住更多人的安穩團圓。”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依舊垂淚的婉兒,語氣柔和了幾分,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那你們再想想,穆桂英,她僅僅是‘楊宗保的妻子’嗎?”
婉兒抬起淚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眼神里滿是茫然,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在嫁給楊宗保之前,她是穆柯寨的少主,是能號令群雄、武藝超群的女中豪杰。”林蘇的聲音漸漸拔高,清亮有力,“她能陣前招親,敢拒皇命,能帶著穆柯寨的人馬馳援楊家將,甚至能在天門陣中運籌帷幄,立下赫赫戰功。她的價值,她的光芒,難道會因為失去了丈夫,就徹底湮滅了嗎?”
“可是……可是她以后一個人,無依無靠的……”婉兒喃喃道,聲音里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悲傷。
“誰說她就無依無靠了?”林蘇打斷她,眼神驟然銳利起來,像穿透風雪的光,“她還有楊家的基業要守,有年幼的兒子要養,有未竟的抗遼大業要完成!更重要的是,她有自己的一身本事,有運籌帷幄的智謀,有統領三軍的魄力!難道女子的一生,就只能系于丈夫身上?丈夫沒了,天就塌了,人生就只能剩下守寡、殉節、青燈古佛這三條路可走嗎?”
這話如同驚雷,在鬧鬧和婉兒耳邊轟然炸響。她們從小讀的是《女則》《女訓》,聽的是“夫為妻綱”“貞烈傳”,從未有人告訴她們,女子的人生還能有別的可能。
鬧鬧忘了生氣,皺著小眉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似乎在努力消化這番顛覆認知的話。婉兒也止住了哭泣,怔怔地看著林蘇,眼中的悲傷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懵懂的困惑,以及一絲微弱卻清晰的、關于“可能性”的微光。
房間里陷入了短暫的寂靜,只有炭火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響,與窗外雪花飄落的輕響交織在一起。
她拿起案上的狼毫筆,蘸了蘸濃墨,筆尖落在宣紙上,暈開一點飽滿的墨跡。她輕聲道,語氣里帶著一絲引人遐想的意味:“或許,穆桂英的故事……還沒有寫完。”
鬧鬧猛地抬頭,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忘了剛才的憤怒,急切地追問:“沒寫完?那她后來怎么樣了?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轉機?”
婉兒也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眼中滿是期待,緊緊盯著林蘇手中的筆,仿佛那支筆能創造出奇跡,能給穆桂英一個不一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