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蝶飛不越舊規(guī)墻（第1頁）

梁夫人斜倚在鋪著厚厚錦墊的湘妃榻上，聽完心腹劉媽媽壓低聲音稟報的種種——《化蝶》被禁、皇后震怒焚稿、宗室勛貴府邸人人自危的細(xì)節(jié)，她那雙看透世情、向來平靜無波的眼睛微微瞇起，指尖無意識地在紫檀小幾上輕輕敲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無數(shù)線索在她腦中飛速串聯(lián)：墨蘭嫁入侯府后，從最初的謹(jǐn)小慎微到近年的從容展露才情，變化之大連她這個婆母都看在眼里；那出橫空出世、瞬間風(fēng)靡閨房的文稿，字字句句都戳中閨閣女兒心事，絕非墨蘭往日風(fēng)格所能企及；還有眼前這個……被奶娘牽著手，安靜站在一旁的孫女。

梁夫人的目光落在曦曦身上。三歲的小人兒，穿著一身精致的鵝黃撒花小襖，梳著兩個圓滾滾的發(fā)髻，綴著小小的珍珠，眉眼間卻透著一股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沉靜。別的孩童此刻早該哭鬧嬉鬧，她卻像個小大人般，安靜地站著，眼神澄澈，卻仿佛能看透人心。

劉媽媽識趣地退下，屋內(nèi)只剩下祖孫二人。梁夫人朝曦曦招了招手，聲音放緩了些：“曦曦，到祖母這兒來。”

林蘇依言，邁著小小的步子走近，被梁夫人輕輕抱到榻上坐下。錦墊柔軟，帶著祖母身上熟悉的檀香，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老人身上那股壓抑的凝重。

梁夫人沒有繞任何圈子，她捧起曦曦的小臉，目光銳利如刀，直直望進(jìn)她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洞察：“那出《化蝶》……跟你有關(guān)，是不是？”

林蘇抬起眼，迎上祖母的目光，沒有絲毫驚慌失措，反而有種超乎年齡的坦然。她輕輕點了點頭，聲音稚嫩軟糯，吐字卻異常清晰、字字分明：“是，祖母。”

盡管心中早已有所猜測，可親耳聽到這三歲稚童如此直白地承認(rèn)，梁夫人的心還是猛地一沉，像墜了塊千斤重的鉛。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菩提念珠，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恐懼與嚴(yán)厲，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是皇后！是天家！你攪動滿京城閨閣，驚動鳳顏，引來禁書之禍，這會害死你，我們整個永昌侯府都救不了你！你會死的！”

最后四個字，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還有一種愛之深責(zé)之切的驚悸——她無法想象，若此事追查到底，這個她疼寵的重孫女，還有整個家族，會落得何等下場。

面對祖母如此劇烈的震怒，林蘇沒有退縮，沒有哭鬧，甚至連眼眶都沒有泛紅。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梁夫人，那雙原本清澈的大眼睛里，慢慢彌漫開一種深不見底的、與年齡極端不符的悲憫，還有一種仿佛歷經(jīng)千年滄桑的疲憊。

然后，她用那清脆得如同風(fēng)鈴般的童聲，說出了一段讓梁夫人靈魂都為之戰(zhàn)栗的話：“祖母，我讀得了圣賢書，卻管不了這窗外事。”

“看見不公，心生憐憫是我；困于此身，袖手旁觀也是我?！?/p>

“感她之痛，共情是我；知其結(jié)局，無能為力也是我?！?/p>

她的小手輕輕按在自己小小的胸口，那里跳動著一顆成年人的心臟，承載著千鈞之重的痛苦與掙扎：“這情緒……像光做成的刀，看不見，卻一下，一下，不停地刺我的心?！?/p>

寢殿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風(fēng)聲，還有梁夫人急促而沉重的呼吸。

梁夫人所有的斥責(zé)、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憤怒，在這一刻，都被這番話擊得粉碎，消散無蹤。她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的身影，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自己的孫女——不，她更像是看到了一個古老的、飽經(jīng)憂患的靈魂，被困在了一個三歲孩童稚嫩的軀殼里。

這番話里蘊含的痛苦，太真實，太沉重，太深刻，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一個孩子，甚至超出了一個普通成年人所能承載的范疇。那不是孩童的胡言亂語，不是故作深沉的模仿，而是一種近乎神佛般的悲憫，與身處凡塵、無力改變的絕望交織而成的巨大痛苦。

她原本以為這孩子是早慧。可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這或許是一種……宿慧？是一種生而帶來的、對世間苦難過于敏銳的感知，所帶來的沉重詛咒。

良久，梁夫人才緩緩地、極其疲憊地靠回了身后的引枕上。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里充滿了震驚、茫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梁夫人凝視著眼前三歲的孫女，聽著她那番浸透著悲憫與痛苦、完全超脫稚童認(rèn)知的言語，再聯(lián)想到《化蝶》掀起的軒然大波，以及皇后那毫不留情的“滅蝶”之舉……一個流傳于古老話本、沉淀在民間傳說中的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猛地劈入了她的腦海——

神仙轉(zhuǎn)世……仙子歷劫……

是了！若非如此，如何解釋這一切？

她瞬間想起前朝那些留下濃墨重彩的傳奇女子，如以才情撼動朝堂的琉璃夫人，如以仁德安撫百姓的靜安皇后。民間不都盛傳，她們皆是女媧娘娘座下的仙子，見人間女子苦難深重，特意下凡來點化世人、匡扶正道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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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的曦曦……

梁夫人的心猛地一揪，隨即被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震驚、恍然與徹骨心痛的情緒徹底淹沒。

是了，定是如此！

定是女媧娘娘念及天下女子生來不易——在閨閣，需謹(jǐn)言慎行、循規(guī)蹈矩；出嫁后，要相夫教子、操持家務(wù)；一生榮辱皆系于父兄夫婿，縱有萬千苦楚，也只能化作無人聽聞的嘆息。娘娘心有不忍，才派了她座下的仙子，投身到我永昌侯府，托生為我的曦曦，來聆聽這世間女子的無聲悲鳴，來……來拯救她們于這不見硝煙的苦難之中！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野草般瘋長，再也無法遏制。所有關(guān)于曦曦的“異?！薄沁^于早慧的言行，那洞悉世情的眼神，那創(chuàng)作《化蝶》時的“神啟”，以及方才那番如同神只低語般的自白——全都有了最合理、最無可辯駁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