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那日,天氣陰沉得可怕,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仿佛隨時會落下雨來。沒有盛大的送行,沒有親友的叮囑,只有幾輛簡陋的馬車停在侯府后門。梁晗穿著一身素色的長衫,站在馬車旁,最后一次回頭望了望永昌侯府那巍峨的門楣。朱紅的大門依舊氣派,卻再也不屬于他。
心中翻涌著被驅逐、被放棄的悲涼與怨恨,他知道,自己這一去,或許再也難以回到這權力的中心。他的人生,從絕嗣開始,似乎就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下坡路。而那個所謂的“知己”,更是將他最后一點尊嚴和希望,都踩得粉碎。
“走吧。”梁晗低聲說了一句,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他轉身踏上馬車,掀簾的瞬間,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馬車轆轆遠去,載著一個失意公子的殘夢,也載著永昌侯府在皇權傾軋下的,又一重無奈與犧牲。而京城的風,依舊喧囂,侯府的爭斗,也遠未結束。
梁晗被外放的消息,像一顆石子投入永昌侯府這潭早已渾濁的深水,激起的漣漪遠超預期。他的荒唐蠢鈍、輕易被五皇子一系拿捏利用的下場,不僅打醒了沉溺虛幻的自己,更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了所有旁觀者的臉上——尤其是那些與梁家有著千絲萬縷利益關聯的姻親故舊。京城里人人都看得明白,在皇權傾軋與儲位之爭的漩渦中,永昌侯府若再這般無休止地內斗,不過是自毀根基,最終只會被各方勢力像分食獵物般吞噬殆盡。
一直以沉靜目光觀察著這一切的林蘇(曦曦),在梁晗離京后的第三日,特意尋了個梁老爺獨處的時機,走進了書房。她沒有引經據典,也沒有說什么復雜的大道理,只是仰著小小的臉蛋,眼神清亮得像一汪泉水,用最質樸的語言,提出了一個簡單的“想法”:
“祖父,我前日在花園里看到老槐樹,它的樹干從中間裂開了一道大縫,管家爺爺說,再刮幾場大風,它可能就倒了。”她頓了頓,小手輕輕攥著衣角,“可我又看到院墻上的爬山虎,藤蔓都纏得緊緊的,把裂開的墻縫都遮住了,那堵墻就一直站得穩穩的。祖父,大樹要是自己從里面裂開了,一陣風就能吹倒。可要是外面的藤蔓都纏上來,幫著把它捆緊,是不是就能撐得久一些?”
梁老爺愣了愣,看向孫女澄澈的眼眸。
曦曦繼續說道:“大伯伯想分家,是因為他覺得分開了能拿到更多東西,能自己說了算。可如果分開之后,大伯伯的家、我們的家,都變成了小樹苗,風一吹就倒,更容易被別人欺負,他是不是就要再想想了?”
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瞬間點醒了困局中的梁老爺!他一直想著如何壓制梁曜,卻從未想過,要讓梁曜自己意識到,維持現狀、抱團取暖,才是目前對他、對整個梁家最有利的選擇!只有讓梁曜看清分家的弊端遠大于益處,他才會主動放棄那個瘋狂的念頭。
梁老爺心中激蕩,看著眼前這個年幼卻通透的孫女,眼中滿是震驚與欣慰。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曦曦說得對,說得好!祖父知道該怎么做了。”
他立刻行動起來,但身為家主,他不便直接出面聯絡外家,以免落人口實,顯得梁家內部已然虛弱到需要外家介入的地步。于是,墨蘭的作用,在此刻凸顯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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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家雖非頂級權貴,但自長柏入仕后,清流名聲在外,加之世代書香,姻親故舊盤根錯節,在京中清流圈子里有著不小的影響力。在梁老爺的默許和暗中暗示下,墨蘭提筆修書幾封,分別寄給了嫂子海氏、姐姐華蘭和妹妹如蘭。
很快,忠勤伯府的華蘭便以“探望妹妹和侄女”為由,帶著豐厚的禮物來到了永昌侯府。她性子溫婉,言辭卻極有分寸,在與梁夫人、墨蘭敘話時,不經意間提及:“妹妹在侯府操持家務,真是辛苦。聽說府上近日有些喧嚷?一家子骨肉,和和氣氣才是最要緊的,若是自家先亂了陣腳,豈不是讓外人看了笑話,親者痛仇者快?”
沒過幾日,海氏也來了。她身為長柏之妻,如今在盛家地位尊崇,說話更有分量。她不僅探望了梁夫人和墨蘭,還特意去見長房大奶奶,語氣誠懇地說:“大奶奶為府中之事操勞,我們這些做親戚的看了也心疼。這京城里,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永昌侯府,若是內部不睦,怕是會被有心人利用,到時候受損的,還是整個梁家。若有用得著我們盛家的地方,大奶奶盡管開口。”
就連一向不喜歡應酬的如蘭,也在丈夫文炎敬的勸說下,來了一趟侯府。她性子直爽,說話不繞彎子:“二姐姐,我知道你難。可再難,也不能讓家里散了呀!你看我們盛家,雖然不富裕,但兄弟姐妹和睦,父母安康,這才是最大的福氣。”
這些話語,看似是親戚間的關心,實則是不動聲色的施壓。她們代表的不僅是盛家,更是盛家背后那張龐大的清流關系網。這股力量,讓一向囂張跋扈的長房大奶奶也不得不掂量幾分——盛家雖不掌兵權,但在文官集團中口碑極好,若是得罪了盛家,日后梁曜在朝堂上,難免會被清流官員掣肘。
與此同時,蘇氏也動了起來。她的娘家雖不在京城,卻在宗室和一些舊勛貴中頗有根基。蘇家的女眷們開始在各種社交場合,或明或暗地表示對永昌侯府“家宅不寧”的“關切”。在一次宗室舉辦的賞花宴上,蘇家的一位嬸嬸便當著眾人的面對長房大奶奶說:“大奶奶真是不容易,操持這么大的家,還要為兄弟間的和睦費心。如今這世道,安穩最重要,長房身為長子嫡孫,當以大局為重,莫要讓外人看了梁家的笑話才好。”
一時間,梁曜和長房大奶奶感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無形壓力。他們漸漸意識到,強行分家,不僅會徹底激怒父親,失去族內長輩的支持,更會得罪盛家、蘇家等一眾姻親故舊,使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而沒有了家族作為后盾,他梁曜在太子集團中的分量,也會大打折扣。
而就在這微妙的時刻,梁曜一直倚仗的東宮,也傳來了太子的“暗示”。太子顯然并不希望看到永昌侯府徹底分裂——一個完整且內部有制衡(長房與二房互相牽制)的永昌侯府,既能為他所用,又不用擔心其勢力過大難以控制,比一個分裂后可能失控或倒向其他皇子的侯府,對他更有利。太子的親信私下找到梁曜,委婉地提醒他:“小不忍則亂大謀,如今正是積蓄力量的關鍵時刻,維持府中穩定,以待來時,方為上策。”
內外交困之下,梁曜反復權衡利弊,終于不甘地發現,此時強行分家,確實弊大于利。他需要時間消化母親去世帶來的影響,需要重新鞏固在太子集團中的地位,也需要穩住侯府內部和外部的關系。
在又一次族老會議上,梁老爺先是嚴厲斥責了近期府中的亂象,再次明確表示“父母在不分家”的祖訓不可違。隨后,他話鋒一轉,罕見地做出了一些讓步:“長房為家族操勞頗多,日后府中城南的三座鋪面、西郊的兩個莊子,便交由長房打理,收益歸長房支配。府中部分中饋事務,也可由大奶奶協助夫人打理。”
這番話,給了梁曜一個臺階下。他沉默了許久,目光掃過在場的族老和父親,最終,他緩緩低下頭,語氣復雜地說道:“既然父親堅持,族中長輩也多不贊同,兒子……也不再強求分府。只望父親日后處事,能多念及長房為家族所做的貢獻,一碗水端平。”
這話,等于變相同意了不再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