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京城籠罩在一派辭舊迎新的暖意中。永昌侯府雖因梁晗失蹤之事仍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但世家大族的體面不能失,表面的年節氣象依舊打理得周全。墨蘭得了海氏的帖子,知曉王氏暫回盛府打理年事,遠嫁的如蘭也隨夫婿文炎敬回京述職,海氏便做東,邀了在京的盛家女眷齊聚一堂,敘敘姐妹情誼。
墨蘭坐上馬車前往盛府時,指尖輕輕摩挲著袖口繡著纏枝蓮的暗紋——這是她自己絲坊織出的錦緞,色澤溫潤,紋樣雅致,比從前在盛府時巴巴求來的料子更合心意。如今的她,心境早已不復往日模樣。少了那份急于在姐妹間爭強好勝的焦灼,也沒了小心翼翼討好長輩、算計得失的緊繃,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源自自身底氣的從容。她不再需要依附任何人的寵愛或地位來證明自己。
馬車停在盛府門前,熟悉的朱紅大門,門前的石獅子依舊威嚴。墨蘭款步下車,丫鬟攙扶著她往里走,一路穿過抄手游廊,往日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卻已激不起太多波瀾。她先去給盛老太太請安,暖閣里炭火正旺,老太太斜倚在榻上,精神矍鑠。見墨蘭進來,老太太抬眼打量,只見她身著一襲月白暗繡蘭草的錦裙,頭上僅插著一支羊脂玉簪,妝容清雅,氣色卻比從前那副掐尖要強、愁眉不展的模樣順眼多了——眼神清亮,神態平和,少了幾分刻意的柔弱,多了幾分歷經世事的沉靜。
“來了就好。”老太太難得地笑著朝她招手,拉著她的手說了幾句話,問了問孩子的近況,又叮囑她冬日里注意保暖,末了讓丫鬟取來幾個沉甸甸的壓歲金錁子,“給孩子們帶回去,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墨蘭恭敬地謝了恩,接過金錁子遞與身后丫鬟收好,態度謙和卻不卑微。
辭別老太太,轉到花廳方向,還未踏入門檻,就先聽到里面傳來一陣壓抑又激動的哭聲。墨蘭腳步微頓,心中了然——定是如蘭回京,母女姐妹久別重逢,王氏觸景生情,才有了這般動靜。她心中并無多少波瀾,既沒有上前湊趣的熱絡,也沒有冷眼旁觀的疏離,正想著是否要在廊下稍候,等里面情緒平復些再進去,卻聽得身后一個溫文爾雅、略顯低沉的聲音響起:
“三姐姐安好。”
墨蘭回頭,只見文炎敬一身青色常服,衣料考究,襯得他身形挺拔。他保養得宜,面容干凈,只是眼角眉梢已染上細微的紋路,那份沉淀下來的氣度,終究不是真正年輕男子可比。墨蘭看著他那張與盛紘站在一起幾乎能以“同輩”相稱的臉,再下意識瞥了一眼廳內哭得梨花帶雨、眉眼間依舊帶著幾分嬌憨的如蘭,內心瞬間涌上一股極其復雜的無語感。
如蘭啊如蘭,你當年到底是怎么看上的?
墨蘭幾乎要扶額輕嘆。年輕時只覺得文炎敬才華橫溢、品性端正,是個值得托付的良人,可如今人到中年(相對而言),這十五六歲的年齡差便如同溝壑般分明。文炎敬的沉穩持重,在如今的墨蘭看來,更像是歲月打磨后的滄桑,而非少年意氣的成熟。她甚至能想象出,若文炎敬與盛紘、袁文紹站在一起談笑風生,那畫面恐怕會十分荒謬——不知情的,怕是要以為是同輩好友相聚,哪里看得出是翁婿?
果然,順著廊下望去,不遠處的庭院里,盛紘正與袁文紹站在一處說話。盛紘雖為長輩,但文炎敬年紀與他相仿,袁文紹本就是穩重持重的中年將領模樣,再加上沒回來的顧廷燁,顧廷燁更是氣勢不凡,眉宇間帶著久經沙場與朝堂的銳利,這四人站在一處,無論氣度、談吐,竟真有種旗鼓相當的“同齡人”聚會之感,唯獨盛紘須發間多了些灰白,默默彰顯著輩分的不同。
墨蘭忽然覺得有些荒謬,又有些唏噓。當年她們姐妹在閨中,為著一點衣裳首飾、父親的幾分寵愛、乃至未來的婚事,明爭暗斗,絞盡腦汁。華蘭想著嫁入高門,穩固盛家地位;她自己一門心思想著攀附權貴,擺脫庶女的命運;如蘭執拗地追求“一生一世一雙人”;明蘭則始終低調隱忍,默默積蓄力量。如今時過境遷,華蘭在忠勤伯府管家理事,穩穩當當,是人人稱道的賢妻良母;如蘭遠嫁他鄉,雖與丈夫年齡差距懸殊,但夫妻和睦,日子過得平順;明蘭更是一躍成為寧遠侯府主母,地位尊崇,連顧廷燁都對她敬重有加。而她自己,也曾跌入谷底,被丈夫冷落,被婆母刁難,險些在侯府的深宅里消磨殆盡,如今卻靠著女兒和自己的雙手,另辟蹊徑,掙出了一份不一樣的安穩。
往日的那些爭競、算計、不甘,那些深夜里的輾轉反側、暗自垂淚,在這一刻忽然就顯得有些遙遠和可笑了。每個人似乎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卻又在各自的軌道上穩穩運行著,誰也說不上誰的人生更圓滿,只能說各有各的滋味。
她定了定神,收回思緒,對文炎敬回了個平禮:“文妹夫客氣了。”語氣平和,不卑不亢,既無往日面對如蘭婚事時的酸意,也無刻意討好的熱絡,只是恰到好處的疏遠與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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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風帶著冬末的涼意,墨蘭立了半晌,心里因文炎敬等人而起的膩煩漸漸散去,卻被這短暫的獨處勾起了更深層的思緒——那是關于她的生母,林噙霜的。
自梁晗失蹤事件后,她心態劇變,與過去的自己切割,一門心思經營絲坊、教養女兒,努力在永昌侯府的困境中為自己掙得一席之地。可心底對生母的復雜情感,始終像一根細刺,藏在最深處。尤其今日見到王氏風風光光回府主持年節,被兒女簇擁、被眾人奉承,那份尊榮與體面,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林噙霜的凄涼。
她不是要替林噙霜翻案。生母當年謀害主母、挑唆家宅、算計婚嫁的種種行徑,樁樁件件都觸怒了禮法與家規,她深知其罪不容赦。可時過境遷,這么多年過去了,盛家早已安穩興旺,兄長們身居高位,姐妹們各有歸宿,難道……就沒有一絲可能,讓生母從那偏僻荒涼的莊子上回來?哪怕只是見上一面,或是在府中最僻靜的角落安度余生,也好過在那孤島上日夜煎熬。
墨蘭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激蕩,整理了一下衣襟,重新朝著宴席方向走去。剛走到回廊拐角,就見盛紘立在僻靜處,神色復雜地望著她。想來是方才席間的爭執傳到了他耳中,又或是覺得她離席太久不妥,特意尋了出來。
“墨兒。”盛紘的語氣帶著為人父的威嚴,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遠,“你如今是永昌侯府的媳婦,行事說話更該穩重敦厚。方才席間對文妹夫所言,雖有緣由,終究太過尖刻,失了姐妹情分,也落人口實。”
墨蘭垂首聽訓,指尖悄悄攥緊了帕子。她早已不對這位父親的“公正”抱有多少期望,他的關切,永遠排在家族體面、規矩禮法之后。待盛紘說完,她緩緩抬起眼,目光直視著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執拗:“父親教訓的是,女兒知錯了,日后定會謹言慎行。”
她先認了錯,讓盛紘的神色緩和了些許,隨即話鋒一轉,語氣里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哽咽:“只是……女兒今日見母親(王氏)回府,一家團聚,其樂融融,便不由得想起我小娘。”
盛紘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底閃過一絲慌亂與忌諱。
墨蘭沒有停,繼續說道:“小娘當年糊涂,犯了大錯,受罰是應當的,女兒從未敢有半句怨言。可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在莊子上日夜靜思己過,吃了不少苦。如今家里諸事順遂,父親慈愛,兄長們出息,姐妹們也都安好……女兒斗膽,想求父親一個恩典,能否讓小娘回來?哪怕只是在她從前住過的暮春堂辟一間靜室,讓她在府中安度晚年,也好過在莊子上孤苦無依。畢竟……這么多年了。”
這是她作為女兒,能為生母做的最后一次努力。她試圖用“時間”沖淡罪責,用“親情”軟化規則的鐵壁,語氣里的期盼與委屈,真切得連自己都動容了。
盛紘聞言,臉色變幻不定——有對林噙霜的一絲舊情,有被女兒勾起的尷尬,更多的卻是深深的忌諱與不耐。林噙霜是他人生的一個“污點”,是他治家不嚴的佐證。王氏能回來,是因為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室,是嫡子嫡女的母親,是盛家的臉面。可林噙霜呢?一個因罪被遣送的妾室!讓她回來,王氏第一個不答應,盛家的規矩體統更不允許!
他正想開口嚴厲駁回,一個沉穩冷硬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像一塊寒冰,瞬間澆滅了空氣中僅存的一絲溫情:“四妹妹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