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蘇剛從莊子上回來,身上還帶著些許寒氣,見母親這般模樣,便知她又在為寧姐兒入宮的事煩心。她剛坐下,便聽墨蘭嘆了口氣,語氣帶著幾分試探,又藏著濃濃的懇求:“曦曦,你那改良紡機的事,能不能……再等等?”
林蘇抬眸,墨蘭的目光避開了她,落在案上的云錦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布料邊緣:“不是母親不想支持你,實在是……寧兒這一進宮,便是踏入了龍潭虎穴,半點差錯都不能有。”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滿是焦慮,“我總怕給她準備得不齊全,衣裳的款式是不是不夠時興?首飾的成色是不是還能再挑挑?隨行的丫鬟規矩學得牢不牢?宮里的人情打點有沒有遺漏……”
“母親,”林蘇剛想開口,門外便傳來寧姐兒輕柔的腳步聲。她身著一襲月白色綾羅裙,鬢邊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走進來時,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母親,女兒剛從嬤嬤那里回來,聽丫鬟說您又在為入宮的事操勞了。”寧姐兒走到墨蘭身邊,輕輕扶住她的胳膊,聲音柔婉,“您為女兒準備得已經極為周全了。衣裳從冬到夏,料子皆是上等,款式也是您親自挑選的,既合規矩又不失雅致;首飾更是挑了又挑,東珠圓潤,南紅艷麗,各有各的妙處;隨行的丫鬟,母親您篩了三輪,又請了宮里出來的老嬤,如今個個機靈懂禮;還有那些打點人情的小物件,檀香、墨錠、繡品,樣樣都是稀罕物,母親您連各位娘娘的喜好都打聽清楚了,怎能說準備得不齊全呢?”
墨蘭轉過頭,看著女兒懂事的模樣,眼圈微微泛紅:“傻孩子,宮里的事哪能馬虎?多準備一分,便多一分底氣,母親總怕有哪里沒想到,誤了你的前程。”
“女兒明白母親的心意,”寧姐兒握住墨蘭的手,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給母親打氣,也像是在給自己鼓勁,“可母親已經做得極好的了。女兒入宮后,定會謹言慎行,不辜負母親的一片苦心。您就別再這般憂心了,再愁壞了身子,女兒心里也不安。”
墨蘭的擔憂從不是無的放矢。寧姐兒進宮伴駕,看似是承沐太后恩寵的尊榮,實則是踏入了全天下最波譎云詭的戰場。那里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絲一毫的差池,都可能從“爭顏面”變成“招禍患”。她拉著寧姐兒的手,指尖微微發顫,一項項細細盤點著入宮的準備,眉頭擰得越來越緊:“宮里四季的衣裳,料子得是上等的云錦、緙絲,既合身份又不能太過扎眼,款式要時興卻不能輕浮,得請蘇繡最好的繡娘,繡上暗紋纏枝蓮,既雅致又不失規矩……”
“頭面首飾,太后和各位娘娘或許會賞賜,但咱們自己必須備幾套壓箱底的。赤金的太張揚,純銀的又顯寒酸,得是嵌東珠、綴南紅的,既要貴重,又要有咱們侯府的特色,不能落了俗套……”
“還有隨行的人,不能經不起宮里的熬磨,得再挑兩個忠心耿耿又機靈懂規矩的丫鬟。可宮里的規矩比侯府嚴上百倍,光是請宮里出來的老嬤嬤她們,就不是十天半月能成的,還得給老嬤嬤備上厚禮……”
“更別說那些備不時之需的小玩意,太后素來愛清雅,得尋些上好的檀香、罕見的墨錠;各位娘娘喜好不同,有的愛珠寶,有的喜字畫,都得預備些拿得出手又不犯忌諱的,以備打點人情……”
她越說越覺得處處是漏洞,仿佛怎么準備都不夠周全,聲音里漸漸染上了難以掩飾的焦慮,眼底也浮起一層水光:“母親總覺得,還差好多……心里慌得很,就怕有哪一點沒考慮到,誤了你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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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姐兒能清晰地感受到母親掌心的微涼與顫抖,她低頭望見墨蘭眼睫上驟然凝起的水光,那水光里盛著不舍、擔憂,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惶恐。她反手將母親的手握得更緊,指尖傳來的力道帶著安撫的暖意,聲音平穩卻擲地有聲:“女兒知道,父親在邊關征戰,母親日夜懸心;女兒明日入宮,您更是牽腸掛肚。可母親,您往日總教導我們,梁家女兒當守望相助,家逢難事更要同心協力,怎能讓您一個人扛下所有?”
話音未落,她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靜立一旁的林蘇身上。小女兒穿著一身月白綾襖,梳著簡單的雙丫髻,眉眼間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可那雙清澈的眼眸里,卻亮著超出年齡的篤定與熱忱。寧姐兒的眼神瞬間柔和下來,滿是長姐的疼惜與信任,仿佛在說“姐姐都懂你”:“曦曦想做的,從來不是孩童玩鬧。莊子上的嬸嬸姐姐們,寒冬臘月還得搓麻紡紗,手指凍得紅腫開裂,一匹布織下來也換不了幾兩銀子。她想改良紡車織機,是想讓她們少受些苦,將來若是能推廣開來,說不定還能讓更多百姓受益,這分明是利人利己的正事。”
她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墨蘭臉上,語氣愈發懇切,字字都帶著體諒:“母親既已瞧過曦曦畫的改良圖樣,贊過那腳踏紡車省勁、多綜提花織法精巧,便該信她的心思縝密。女兒入宮后,定會謹言慎行,恪守宮規,用心侍奉太后與娘娘,絕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錯,讓母親蒙羞。家里有母親坐鎮,二伯母素來顧全大局,定會幫襯著打理內宅;曦曦、婉兒、鬧鬧,定能彼此姐妹和睦,定能彼此照拂。女兒在宮里,想起家中妹妹們各有正途,想起母親安康順遂,只會更安心,只會為我們梁家女兒的模樣驕傲,怎會覺得不安或受牽連?”
說罷,她輕輕往墨蘭肩頭靠去,像兒時受了委屈尋求慰藉那般,聲音放得又柔又軟,帶著撒嬌似的勸誘:“母親,您就允了曦曦吧。您幫她籌備物料、照看莊子上的事宜,看著她把想法變成實事,心里的牽掛多了一處,或許便能少些對父親的擔憂。女兒相信,我們姐妹各盡所能,母親穩穩坐鎮家中,父親定會平安順遂,我們一家人,定能熬過這眼前的難關。”
這番話沒有半分華麗辭藻,卻如春日細雨般,點點滴滴都落在墨蘭的心坎上。她體諒到了母親獨自支撐的辛苦,顧及到了母親對長女入宮的牽掛,更理解了小女兒想做事的熱忱,連自己入宮后的打算都交代得明明白白,那份從容與擔當,讓墨蘭既心酸又欣慰。
墨蘭的眼淚終究沒能忍住,順著眼角的細紋滑落,砸在寧姐兒的衣袖上,暈開一小片濕痕。這些日子以來,對夫君安危的恐懼、對長女入宮的擔憂、對家事繁雜的焦慮,所有緊繃的情緒都在這一刻隨著淚水傾瀉而出。但這淚水并非全然的悲戚,更多的是被女兒理解后的釋然,是看到孩子長大的驕傲。她反手緊緊抱住寧姐兒,力道大得仿佛要將這些年的疼愛與不舍都融進這個擁抱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一旁的林蘇。
小女兒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筆直,眼神清亮得像淬了光的琉璃,里面藏著按捺不住的期待,卻又帶著幾分怕惹母親生氣的小心翼翼。墨蘭心中猛地一顫:她的寧兒,那個從前需要她牽著手走路的小姑娘,如今已經能獨當一面,要去面對深宮大院的風雨了;她的曦曦,才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卻已有了這般高遠的志向和踏實的心思,不再是只會跟在姐姐身后的小尾巴。自己這個做母親的,怎能因為心中的恐懼,就折斷孩子們想要翱翔的翅膀?
墨蘭深吸一口氣,抬手用絲帕拭去臉上的淚痕,指尖劃過眼角,帶走了最后一絲緊繃。她望著兩個女兒,臉上漸漸綻開了這些天來第一個真正舒展開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決斷,有釋然,更有母親對孩子最深沉的信任。
“好,好啊,都是母親的好孩子。”她輕輕拍了拍寧姐兒的手背,掌心的溫度漸漸回暖,又轉向林蘇,眼神里的猶豫徹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明確的支持,“曦曦,既你心意已決,又有你姐姐這般力挺,母親便允了你。往后你要做什么,需要木料、銅鐵,或是要調派莊子上的人手,只管來跟母親說,母親都給你周全。只是切記,凡事要穩妥,不可急于求成,循序漸進方能長久。”
說完,她又看向寧姐兒,目光里滿是驕傲與不舍,聲音帶著幾分哽咽卻依舊堅定:“寧兒,母親信你處事周全。宮里不比家中自在,言語要謹慎,行事要穩妥,萬事……務必小心。”
林蘇只覺得心中那塊沉甸甸的大石轟然落地,一股暖流從心底涌遍四肢百骸,隨之而來的是更強烈的責任感。她知道母親的允準來之不易,姐姐的信任重逾千斤。她斂衽正容,對著墨蘭和寧姐兒深深行了一禮,裙擺掃過地面,帶出輕微的聲響,語氣鄭重如立誓:“謝母親體恤允準,謝大姐姐鼎力相助。曦曦定當步步謹慎,凡事親力親為,絕不辜負母親與姐姐的信任,定要把改良的紡車織機做出來,讓莊子上的鄉親們都能得些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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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姐兒看著妹妹眼中閃爍的光芒,欣慰地笑了,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髻:“姐姐在宮里等著你的好消息。”
林蘇望著姐姐沉靜的側臉,心中剛松下一口氣,覺得這場關乎未來的商議總算有了圓滿的落點,門外卻驟然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在青磚上,發出沉悶而清晰的回響,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嚴,瞬間驅散了屋內幾分暖意。簾櫳被貼身嬤嬤輕輕掀開,寒風裹挾著一絲涼意鉆了進來,梁夫人在嬤嬤的攙扶下,緩步走了進來。
她今日依舊身著一襲石青色繡暗紋的褙子,領口袖口滾著銀線鑲邊,滿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茍,用一支溫潤的羊脂玉簪固定著,周身依舊是那份深入骨髓的雍容。只是今日,那份雍容之下,卻多了幾分不同往日的凝重——眉峰微蹙,眼底沒有了尋常的慈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淀了歲月風霜的鄭重與決絕,仿佛肩上扛著千鈞重擔,此刻終于到了卸下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