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果然不負所托。她閉門數(shù)日,案頭燭火徹夜未熄,將林蘇搭建的故事骨架細細打磨。那些原本略顯粗疏的文辭,經(jīng)她潤色后,字字珠璣——佘太君的話語添了幾分歷經(jīng)世事的滄桑威儀,一句“楊家婦,可死不可退”擲地有聲,自帶千鈞重量;寡婦們的對話則更貼合身份心境,年長婦人的沙啞堅毅、年輕未亡人的悲憤決絕,皆躍然紙上。她更在關(guān)鍵處增補細節(jié):張金定撫摸夫君舊鎧甲時指腹摩挲銹跡的動作,年輕寡婦們初次握槍時掌心的汗?jié)n與顫抖,佘太君在隘口指揮時被風吹亂的白發(fā)與眼中未滅的火光……這些細膩描摹,讓原本就激昂的故事更添血肉,悲壯與豪情交織,讀來令人心潮澎湃,熱淚盈眶。
謄寫完畢,婉兒將清稿仔細裝訂成冊,紙頁邊緣用細綾鑲邊,透著幾分鄭重。她與林蘇對視一眼,兩人心意相通,做出了深思熟慮的傳播安排。
第一份潤色后的清稿,婉兒交給了三妹鬧鬧(玉疏)。小姑娘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腿腳麻利,心思單純,最是適合傳遞這類無需過多解釋的“私物”。“鬧鬧,你看完以后。”婉兒將裝訂好的冊子用青綢帕子仔細包好,塞進她手中,“記得把這包東西悄悄送到薄府,交給莊姐兒。就說,是咱們府里姐妹閑來寫的故事,請她閑暇時看看,若有不妥之處,也請她提點一二。”
鬧鬧當即拍著胸脯保證:“二姐放心!我一定親手交到莊姐兒手里,絕不叫旁人看見!”
選擇莊姐兒作為第一接收人,是姐妹倆反復商議后的妙棋。莊姐兒在華蘭培養(yǎng)下,自幼飽讀詩書,能領會文墨深意;嫁入武將薄家后,又親身經(jīng)歷武將家族的榮耀與傷痛,對“忠烈”“守護”等主題有著天然的共鳴。她就像一座天然的橋梁,連接著文官與武將兩大圈層,由她牽頭傳播,既能讓故事結(jié)局在文臣閨閣中獲得認同,又能迅速觸達武將親眷群體,可謂一舉兩得。
第二份,婉兒親手復抄了一份,字跡工整,墨色均勻。她沒有通過尋常渠道,而是托了母親墨蘭身邊最心腹的周媽媽,經(jīng)由梁家與韓府早年結(jié)下的隱秘人情網(wǎng)絡,將冊子送到了韓瑾瑜手中。隨冊附上的短箋,只寥寥數(shù)語,卻暗藏深意:“瑾瑜姐姐惠鑒:前日所言‘真結(jié)局’未有,偶得此篇,或可一觀。盼能送達該至之處。妹玉涵謹上。”
韓瑾瑜聰慧通透,一見“該至之處”四字,便瞬間明白姐妹倆的心意——這冊故事,是要穿過韓府那道冰冷的高墻,送到被禁足于深院、如同困鳥的顧廷燦手中。她握著那薄薄的冊子,指尖能感受到紙頁下涌動的力量,當即鄭重收好,暗中尋了個機會,讓心腹丫鬟將冊子悄悄塞了進去。
故事一旦啟程,便如投石入水,在不同圈層激蕩起層層漣漪,且愈擴愈廣。
在文官家族的閨閣中,林蘇先前寫下的《女駙馬》文稿早已悄悄流傳。那些被困于“三從四德”桎梏中的文臣之女,心思敏感細膩,對命運的不甘往往藏于心底。馮素珍女扮男裝考狀元、追求自由與真愛的故事,如同一顆石子,在她們心中激起“為何女子不可”的隱秘共鳴。她們羨慕馮素珍的膽識與才華,更向往那份掙脫束縛的勇氣。而《穆桂英》的到來,讓這份共鳴有了更厚重的底色——原來女子的力量,不止于追求個人情愛,更在于守護家國、支撐門戶的擔當。
在武將家族的閨閣與親眷中,反響則更為強烈。林蘇寫的《穆桂英》,早已讓這些從小耳濡目染父兄征戰(zhàn)故事的女子們深受震撼。她們親眼見過親人披甲出征、生死未卜,對忠烈、犧牲、家國有著最直接的體悟。穆桂英披甲上陣、大破天門陣的形象,讓她們看到了女子延續(xù)家族榮耀、踐行忠義之道的另一種可能。而楊家女將這個結(jié)局,則直接寫進了她們的心坎里。
武將家族中,多少人家如楊家一般,男丁戰(zhàn)死沙場,留下滿門孤寡?多少老夫人守著牌位度過半生,多少年輕媳婦剛嫁入家門便成了未亡人?故事里佘太君凝聚家族殘余力量、寡婦們從悲慟中奮起守護家園的情節(jié),哪里是遙遠的傳奇?分明是她們身邊正在發(fā)生、甚至親身經(jīng)歷的隱痛與堅韌!
“寫得好!寫得太好了!”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誥命夫人,丈夫與兩個兒子皆戰(zhàn)死邊關(guān),她捧著冊子,讀到寡婦們請戰(zhàn)的段落時,忍不住拍案贊嘆,老淚縱橫,“這才是我們武將家女人的樣子!不是只會哭哭啼啼守寡,關(guān)鍵時刻,也能扛起責任!”
“若真有那一日,賊寇再犯,夫君們不在了,我們也不能丟了先人的臉!”幾位年輕的武將媳婦聚在一處,偷偷傳閱著抄本,眼眶通紅卻眼神堅定,“咱們也能像楊家的姐妹們一樣,料理后勤、救治傷兵,哪怕是操起扁擔菜刀,也得守住家園!”
這份源自心底的強烈共鳴,迅速轉(zhuǎn)化為一種自發(fā)的、不容侵犯的保護欲。
很快,一個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武將親眷圈子中悄然形成:要保護好寫這些故事的人,更要保護好這些故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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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未必清楚作者具體是誰,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寫出這樣故事的人,必是知音,是真正懂得她們苦痛與榮耀的人。
“這是為我們武將家女子說話的書稿!是咱們的心聲!”
“誰要是敢拿這等忠烈故事做文章,敢詆毀作者,咱們可不答應!”
“得讓更多姐妹看到,咱們不是只會哭的未亡人,咱們也有血性、有擔當!”
這些話語,在夫人們、小姐們的私下往來中悄悄傳遞,形成了一道無形的保護屏障。武將家的女人們,或許不直接涉足朝政,但她們的父兄、丈夫、兒子,或是鎮(zhèn)守一方的將領,或是手握兵權(quán)的校尉,在軍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她們形成的輿論壓力與人情網(wǎng)絡,連朝中官員也不得不掂量三分。
有守舊的文臣聽聞這些“離經(jīng)叛道”的故事,暗覺女子談兵、鼓吹“巾幗建功”有違禮法,想要動筆彈劾、向陛下施壓時,一打聽得知此事在武將親眷圈中反響極大,且諸多武將夫人對此極為維護,便紛紛打消了念頭——誰也不愿為了一本“小說”,得罪手握兵權(quán)的武將集團。
于是,《穆桂英》及其背后的“楊家將”系列故事,便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文官、武將家族的閨閣中悄悄流傳開來。紙頁越抄越薄,字跡各不相同,卻都承載著同樣的熱血與共鳴。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故事,更成了一種身份認同的符號,一種情感宣泄的渠道,一種凝聚女性力量的紐帶。
林蘇和婉兒在房中,從莊姐兒傳回的消息、從母親墨蘭偶然提及的外界反響中,得知了這一切。兩人相視一笑,眼中滿是欣慰與篤定。
她們知道,這一步,走對了。
思想的傳播,需要合適的載體;零散的個體,需要共鳴來凝聚力量。而故事,便是最好的橋梁。它無需說教,無需強迫,只需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便能在潛移默化中,將“婦女能頂半邊天”的火種,播撒到更多人心中。
韓府最偏僻的院落里,終年不見天日。顧廷燦蜷縮在冰冷的床榻邊,對著窗欞上釘死的木板發(fā)呆。木板縫隙窄得可憐,只能透進一絲慘淡的光,將屋內(nèi)的塵埃照得無處遁形。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長發(fā)散亂地披在肩上,面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起皮,整個人像一株被嚴霜打過的枯草,早已沒了往日的靈動與光彩。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伴隨著丫鬟一聲貓叫。緊接著,天窗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卷用錦緞包裹的東西扔了進來。顧廷燦麻木地抬起頭,眼神空洞,直到那卷東西落在她手邊,帶著一絲不屬于這間屋子的、新鮮的布料觸感。
送東西的丫鬟是韓瑾瑜的心腹,扔下東西便匆匆退去。顧廷燦愣了半晌,才緩緩伸出手,拿起那卷錦緞。指尖觸到里面的紙頁,微涼的質(zhì)感順著指尖蔓延開來,仿佛帶著外界的鮮活氣息。她遲疑地展開錦緞,露出里面抄寫工整的文稿,字跡清雅秀麗,正是婉兒的手筆——《楊家女將》。
起初,她只是麻木地翻看,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字眼,心中沒有絲毫波瀾。太久了,久到她已經(jīng)忘記了如何去感受,如何去共情。可當“佘太君”“天波府”“寡婦”這些詞反復映入眼簾,當楊家兒郎戰(zhàn)死沙場、滿門孤寡的情節(jié)鋪展開來,她那死水般的眼神,終于微微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