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蘭和蘇氏同時看向她,眼中都帶著幾分好奇。
邵氏垂了垂眼簾,緩緩說道:“是我的一個貼身丫鬟,名叫文茵。她跟了我許多年,性子沉穩,人是極穩妥可靠的,而且識得不少字,讀寫記賬都不成問題,一手小楷寫得還頗為清秀?!?/p>
她頓了頓,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與同情:“她……她原是我陪嫁的丫鬟,早年因為一些陰差陽錯的誤會,被侯爺拿了錯處,趕出了顧府。后來她嫁了人,卻所嫁非人,丈夫是個好吃懶做的潑皮,不僅耗盡了她的積蓄,還時常對她打罵,她忍了再忍,最終算是成了寡婦。如今她無牽無掛,也無處可去,便又回來投靠我。我瞧她可憐,又念著舊情,便將她留在身邊做些抄抄寫寫的輕省活計。”
說到這里,邵氏抬起頭,目光誠懇地看向墨蘭:“三弟妹若是覺得合用,不妨讓文茵去試試?她經歷過不少坎坷,更知道女子生存不易,教起那些莊戶婦人來,想必會更有耐心,也更能體諒她們的難處。而且……她如今孑然一身,無家室拖累,也無需顧忌太多外間的閑言碎語,只一心把差事做好,掙份安穩生計便是?!?/p>
墨蘭和蘇氏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都在快速盤算。這文茵的來歷確實有些復雜,尤其還牽扯到顧廷燁的舊事,讓人心生幾分顧慮。但邵氏既然敢主動推薦,又把她的處境說得明明白白——無依無靠、亟需這份差事安身,倒讓這人選多了幾分可靠。至少,她識字,是女子,不會像老秀才那樣迂腐守舊,更能理解女工們的艱難,也不容易被幾句閑話就嚇退。
墨蘭沉吟片刻,看向邵氏,語氣恢復了慣常的沉穩:“邵嫂嫂,多謝你肯推薦。只是這文茵……她可真的愿意?去莊子上教那些粗手大腳的婦人丫頭識字,可不比在府里伺候輕省,不僅要費心費力,還要面對莊子上的閑言碎語,她能扛得住嗎?”
邵氏連忙點頭:“她說,能有機會做點正經事,教人學點本事,比在府里閑著強百倍。我去問問她?等我回話?!?/p>
從梁府回來,邵氏一路心緒沉沉。暖閣內早已燃上了安息香,清苦的香氣縈繞鼻尖,卻驅不散積壓在心頭的沉甸甸的往事。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只對著窗外的臘梅靜立片刻,才輕聲喚道:“文茵,你進來。”
門簾輕掀,文茵低眉順目地走了進來。她穿著一身半舊的青布衣裙,領口袖口都洗得有些發白,梳著最簡單的圓髻,只用一根素銀簪子固定。比起當年在家伺候時的伶俐清秀,如今的她消瘦了許多,顴骨微微凸起,臉色是長期營養不良的蠟黃,眼角眉梢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連抬手拂過鬢發的動作,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瑟縮——那是長期生活在壓力、歧視與恐懼中,刻進骨子里的習慣姿態。
邵氏轉過身,目光落在她身上,聲音放得格外柔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與憐惜:“文茵,方才我去見了永昌侯府的三夫人墨蘭。她莊子上辦了夜課班,想教那些紡紗的婦人丫頭識字記賬,可先前請的老秀才不堪閑話,托病辭了。我……我將你薦了去?!?/p>
“薦了我去?”文茵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即迅速被一層薄薄的水汽彌漫。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卻被喉嚨里的哽咽堵住,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用力地點著頭,豆大的淚珠已然順著臉頰滾落,砸在青布衣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邵氏見她如此,心中更添酸楚,上前一步,伸手將她拉到身邊的錦凳上坐下,緊緊握住她冰涼刺骨的手。那雙手曾經是纖細白皙、能寫出娟秀小楷的,如今卻布滿了薄繭,指關節有些腫大,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糙?!澳蓿@是好事?!鄙凼系穆曇粢矌狭藥追稚硢。澳沁吺侨康乃墓媚锪痔K,是個極有主見、心思也正的姑娘。她在莊子上弄了新式紡車,帶著不少婦人女子靠自己的雙手掙錢,如今又想教她們識字明理,讓她們活得更明白、更有底氣?!?/p>
“雖是莊戶地方,活計可能辛苦些,要熬夜教書,還要應對那些沒讀過書的粗人,可……總歸是條正經出路?!鄙凼项D了頓,話到嘴邊的“比悶在府里看人臉色強”或是“比被夫家作踐強”終究沒說出口,只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總好過你如今這樣,空有一身本事,卻只能做些抄抄寫寫的雜活,看人眼色度日?!?/p>
文茵的淚水流得更兇了,像是決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不是傷心,而是一種積壓了太久、太久的委屈、絕望與不甘,在驟然看到一絲光亮時的徹底宣泄。她反手緊緊握住邵氏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道:“夫人……奴婢知道,您是真心為我好……自從……自從被侯爺趕出來之后,奴婢在這世上,就像個孤魂野鬼,無依無靠。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說我是被侯爺厭棄的人,說我不檢點、不安分……”
“連嫁了人,夫家也是沖著我曾在侯府伺候過,以為我攢了多少體己??珊髞碇牢乙粺o所有,便變了臉色。他……他是個好吃懶做的潑皮,不僅耗盡了我僅有的一點積蓄,還時常對我打罵……”文茵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那些年所承受的流言蜚語、冷眼嘲笑、拳打腳踢,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幾乎將她淹沒,“奴婢……奴婢好幾次都覺得,快活不下去了。寒冬臘月里,被他趕出家門,凍得縮在破廟里,只想著一死了之……若不是念著夫人當年待我的一點恩情,想著總得再見您一面,當面謝過您的照拂……奴婢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p>
邵氏聽著,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別過臉去拭了拭眼角。文茵當年的“錯處”,她后來隱約知曉幾分。不過是后院爭斗中,被人當了棋子,無意間沖撞了顧廷燁,又恰逢他盛怒之下,便被當作了出氣筒,毫不留情地趕了出去??蛇@世道對女子太過苛刻,一旦被貼上“不忠不順”“被主家厭棄”的標簽,便幾乎永世不得翻身,走到哪里都抬不起頭來。
“都過去了,文茵,都過去了?!鄙凼限D過身,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聲音溫柔卻堅定,“那些糟心的人和事,都讓它們留在過去吧。如今這個機會,你定要好好把握。那梁四姑娘行事素來不同尋常,她不看重女子的虛名,只看重實實在在的本事和心性。她那兒或許……或許不那么在意你的過去?!?/p>
“你只管用心教,教那些婦人丫頭們認字、記賬、明理,讓她們也能憑著自己的本事立足,這便是功德一件?!鄙凼峡粗难劬Γ蛔忠痪涞卣f,“有了正經事做,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能自己掙工錢,旁人的閑話也就傷不到你了。你要記住,往后你的體面,是自己掙來的,不是旁人給的?!?/p>
文茵用力點頭,用袖子胡亂擦著臉上的淚水,那雙哭紅的眼睛里,漸漸褪去了絕望,燃起了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光亮?!芭久靼?!奴婢一定盡心盡力!”她的聲音依舊帶著哽咽,卻多了幾分前所未有的篤定,“能教人識字,能讓那些和奴婢一樣苦命的女子少走些彎路,能讓她們不再像奴婢這般,因為不識字、不明理而被人欺瞞作踐,奴婢……奴婢覺得這比什么都強!”
邵氏見她漸漸振作起來,心中稍安,又道:“我與三夫人說了,工錢待遇總不叫你吃虧。我再去替你說說,我給你多添些月錢和體己,你也好多些傍身的錢,往后日子也能寬裕些?!?/p>
文茵卻連忙搖頭,眼神清澈而懇切,帶著一絲近乎卑微的謹慎:“夫人,不必了。四姑娘那里既然定了章程,奴婢按章程領份例便是。錢財多了,未必是福,反而容易招人眼紅,惹來是非?!彼D了頓,聲音放得更低,“奴婢……奴婢只求有個清凈地方,做些有用的事,能堂堂正正地活著,不必再日夜擔心被人戳脊梁骨,不必再看人臉色過日子,就……就心滿意足了。”
她是真的怕了。怕再因為任何一點“特殊”或“非分”的要求,引來新的猜忌和風波;怕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會因為自己的貪心而付諸東流。這些年的磨難,早已磨平了她所有的奢望,只留下了最樸素的愿望——安穩地活著。
邵氏看著她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祈求,心中大慟,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她知道,文茵是被過去的苦難嚇怕了,也更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正?!睓C會。她輕輕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好,依你。你既這么想,我便不勉強了?!?/p>
“那你便好好準備準備,過兩日我讓人送你去莊子上?!鄙凼险酒鹕?,整理了一下衣襟,語氣鄭重地叮囑道,“見了梁四姑娘,只管拿出你的本事來。記住,你是去教書的先生,不是去伺候人的丫鬟。把腰桿挺直些,你不比任何人差。你的學識,你的品性,都是你立足的根本。”
“是,夫人!”文茵連忙站起身,對著邵氏深深福了一禮。她的動作依舊恭敬,卻比來時多了幾分底氣。雖然眼角仍有未干的淚痕,但那份長久以來籠罩在她身上的灰敗死氣,似乎被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新生希望所取代,眼神里也多了幾分前所未有的光彩。
看著文茵緩緩退出去的背影,邵氏獨自坐在暖閣里,久久沒有言語。窗外的臘梅在寒風中傲然綻放,暗香浮動。她不知道將文茵送到林蘇那里是對是錯,也不知道文茵的未來會如何,但至少,她給了這個幾乎被流言和磨難殺死的女子,一個喘息、一個重新開始的可能。
兩日后辰時,日頭剛爬過院墻,將青磚鋪就的甬道染得暖亮。邵氏一身月白綾襖,親自領著文茵往墨蘭的正院走去。文茵換上了一身漿洗得挺括如新的藕荷色細布衣裙,料子尋常,卻被她打理得干干凈凈,不見半分褶皺。她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挽了個最簡單的單髻,僅簪著一根素銀小簪,簪頭沒有任何紋飾,只在日光下泛著淡淡的冷光。她始終低眉順目,眼簾垂得極低,遮住了眼底的情緒,腳步輕緩得近乎無聲,裙擺掃過地面,連一絲揚塵都未曾揚起。那份恭敬里沒有半分諂媚,反倒帶著一種經過大風大浪后的沉靜,像是被雨水沖刷過的青石,雖不起眼,卻自有一種沉穩的質感,與尋常丫鬟的怯生生或是刻意逢迎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