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蘇的目光仔細掃過每個人的動作,不僅看速度,更看那接口是否平滑緊密,捆綁是否既牢固又不傷芽穗。梁夫人端坐著,看似平靜,眼角余光卻始終關注著場上的情形,尤其是自己那孫女——她看得極其專注,時而微微點頭,時而蹙眉思索,那副小大人的模樣,讓她心中既覺好笑,又暗自稱奇。
香燃盡,莊頭高聲喊停。六人面前都已嫁接了數量不等的桑樹。林蘇上前一一檢視,并不用手觸碰,只是仔細觀察。她指著一位老師傅的成果,對梁夫人解釋道:“祖母您看,這位老師傅的接口最為平整,形成層(她用了這個略顯專業的詞)對接得最好,捆綁的松緊也恰到好處,既不會松動,也不會勒傷樹皮,成活的可能性最高。”
梁夫人微微頷首,她雖不懂“形成層”為何物,但接口平整與否還是看得懂的。
夕陽把青石板小徑曬得暖融融的,桑園里最后一縷余暉纏在桑葉邊緣,鍍出層柔潤的金邊。梁夫人的指尖搭在林蘇腕上,那觸感帶著歲月沉淀的微涼,卻穩得像扎根多年的老桑樹干。她目光掃過不遠處躬身避讓的莊戶,眼角的皺紋隨著視線收緊,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擾了這份寧靜,又像是在傳遞某種不容置疑的真理:“曦姐兒,你瞧他們此刻的恭敬,彎腰時腰背都彎得熨帖,見了咱們便連大氣也不敢喘。可你要記牢,主家的心腸若是軟了,寬了,底下人便容易生出自以為是的懈怠來。今日敢偷懶耍滑,明日便敢陽奉陰違,久而久之,便覺得你性子好拿捏,蹬鼻子上臉也是常事。”
她頓了頓,目光掠過田壟上散落的農具,語氣添了幾分歷經世事的滄桑:“惡奴欺主,從來都不是新鮮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水’若是沒了規矩的約束,沒了權威的震懾,便會泛濫成災,沖得家宅不寧。我掌家這些年,靠的從來不是一味的仁慈,而是恩威并施,賞罰分明。該給的恩典一分不少,該立的規矩半步不讓,這樣才能讓他們心存敬畏,不敢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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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蘇靜靜地聽著,小手輕輕握著祖母的食指,指尖能感受到老人指腹上因常年理事而磨出的薄繭。她知道祖母的話,是這個時代里無數主家奉為圭臬的生存法則,是用幾十年的人情世故堆砌出來的經驗之談。可當她看著不遠處莊戶們扛著農具歸家時,臉上雖有疲憊,卻難掩一絲踏實的笑意,心中那番醞釀已久的念頭,便愈發清晰起來。
她微微仰頭,夕陽落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像是盛了一汪碎金,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動搖的堅定:“祖母的教誨,曦曦記在心里了。約束確實必不可少,無規矩不成方圓,沒有章法的縱容,只會養出禍端。可曦曦總在想,除了用‘威’去震懾,用‘嚴規’去束縛,是不是還能有第三條路,讓主仆之間,不必總是隔著一層相互提防的墻?”
“哦?”梁夫人挑了挑眉,停下腳步,低頭看向身邊的小孫女。這孩子自小就比尋常孩童聰慧,想法也常常出人意料,此刻她眼中的光芒,讓梁夫人生出了幾分好奇,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曦曦以為,這第三條路,便是‘和解之道’。”林蘇的聲音清脆,像晚風拂過桑葉的輕響,“不是不分尊卑、沒了體統的和解,而是找到主仆之間利益的契合點,形成一種彼此依存、合作共贏的局面。”她伸手指了指眼前連綿的桑園,桑葉在暮色中泛著深綠的光澤,“祖母你看這桑園,便是最好的例子。”
“若是按照從前的法子,我們只知立下嚴苛的規矩,規定每日必須采摘多少斤桑葉,繅出多少斤絲,完不成便扣工錢、罰勞役,甚者打板子懲戒。莊戶們或許會因為懼怕而勉強完成差事,可心里必定憋著怨氣。他們干活時,或許會敷衍了事,采葉時只撿些表面的嫩葉,養蠶時也不肯多費心思照料,甚至可能暗中糟蹋了桑苗、蠶種。這便是‘威’之下的對抗,看似管住了人,實則內耗嚴重。他們的心不在這里,力氣自然也不會用在實處,長此以往,桑園的收成只會越來越差,隱患也越來越多。”
她話鋒一轉,眼中的光芒愈發明亮,像是找到了最珍貴的寶藏:“可我們現在做的,卻是另一番光景。我們請了懂嫁接技法的師傅,手把手教他們如何改良桑苗,讓桑葉增產三成;我們提高了工錢,還設立了獎勵制度,采葉最多、養蠶最好的莊戶,不僅能拿到額外的賞錢,還能優先挑選上好的地塊耕種。我們讓他們清楚地知道,桑園的收成越好,他們能拿到的好處就越多;主家過得安穩,他們的日子也能跟著紅火。我們不再把他們僅僅當作供人驅使的‘勞力’,而是視為與我們一同打理桑園、共創收益的‘合作者’。”
林蘇的小手輕輕拍了拍身邊的老桑樹,語氣誠懇:“如此一來,無需我們拿著鞭子在后面驅趕,他們自己便會想方設法把桑樹照顧好,把蠶養好。天不亮就去園里巡查,仔細剔除病葉,夜里還會起來看看蠶室的溫度,生怕有一點閃失。因為他們知道,這些付出,最終都會化作自家碗里的米、身上的衣,化作孩子學堂里的束修、老人床頭的湯藥。這便是‘和解’的力量——我們放下些許高高在上的身段,試著理解他們想要改善生活的需求;他們則回報以十二分的積極性和忠誠,把主家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來辦。這并非軟弱,而是一種更高級、也更穩固的‘掌控’。”
她看著梁夫人,眼神里滿是認真:“祖母,惡奴之所以敢欺主,往往不是因為主家不夠威嚴,而是因為他們看不到希望。他們覺得無論如何努力,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境遇,一輩子只能做任人驅使的奴仆,索性破罐子破摔,要么偷懶耍滑,要么鋌而走險。可若是我們能搭建起一個‘努力即有回報’的階梯,讓他們清晰地看到,只要忠于主家、勤懇勞作,就能讓自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就能讓孩子有機會擺脫世代為奴的命運,那么,維護主家的利益,就變成了維護他們自己的利益。欺主的行為,自然就失去了滋生的土壤。”
晚風吹過,拂起林蘇額前的碎發,也吹動了梁夫人鬢邊的銀絲。林蘇的話語像一股清泉,緩緩流淌進梁夫人早已固化的認知里,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通透與智慧:“祖母,曦曦覺得,最好的‘威’,不是讓人因恐懼而服從,而是讓人因敬重和共同的利益而追隨。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以勢相交,勢去則傾;唯以心相交,以共同的愿景相交,方能持久不衰。主仆之間若是能做到這般,家宅才能真正安寧,產業才能真正興旺。”
梁夫人徹底停住了腳步,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小孫女。夕陽將她小小的身影拉得頎長,那張稚嫩的小臉上,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遠見。這番關于“和解之道”“合作共贏”“共同愿景”的論述,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梁夫人幾十年來根深蒂固的馭下之道。她一直以為,管理下人,無非是恩威并施,賞罰分明,卻從未想過,竟能有這樣一種方式,讓主仆之間化對抗為協作,化提防為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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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得不承認,孫女的話,字字句句都戳中了要害。對抗和內耗,確實是最愚蠢的消耗,既傷了人心,又損了利益。而建立起利益與共的紐帶,讓下人從“要我做”變成“我要做”,才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也最牢固的管理方式。就像眼前的桑園,自從推行了那些法子,莊戶們的積極性肉眼可見地提高了,桑葉的產量漲了,蠶絲的質量也好了,府里的收益多了,莊戶們的日子也寬裕了,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看著林蘇那在夕陽下仿佛發著光的小臉,梁夫人心中百感交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掌控全局、教導后輩的人,是侯府的定海神針。卻沒想到,在自己垂暮之年,竟被一個年僅七歲的孫女,用一番超越時代的見解,在思想上引領著,看到了另一片更為開闊的天地。
她沉默了許久,晚風吹動著桑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低聲附和著林蘇的話語。最終,梁夫人伸出手,輕輕撫了撫林蘇的頭發,那動作里沒有了往日長輩對晚輩的隨意,反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甚至還有一絲近乎平等的探討意味。
“曦姐兒啊……”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語氣復雜難辨,有震撼,有欣慰,還有一絲對自己過往認知的顛覆,“你這顆小小的心里,裝著的乾坤,比祖母想象的,還要大得多。”
她頓了頓,目光望向遠方漸漸沉下的落日,語氣里滿是誠懇:“你這‘和解之道’,祖母……受教了。”
這簡單的三個字,像是打破了某種無形的壁壘,在祖孫二人之間架起了一座新的橋梁。梁夫人知道,自己堅守了幾十年的馭下之道,并非全錯,卻已然不夠周全。而孫女的這份智慧,這份超越了時代局限的遠見,或許才是侯府在未來能夠長久立足、愈發興旺的關鍵。
夕陽徹底落下,天邊暈染開一片絢爛的晚霞。梁夫人重新扶起林蘇的手,步伐比來時更加沉穩。她心中已然有了決斷,往后,她會成為孫女最堅實的后盾,護著她這份難得的通透與勇氣,看著她,將這“和解之道”,一步步推行到侯府的每一處角落,開拓出一片真正安寧和睦、欣欣向榮的天地。
晚膳時分,精致的瓷碟里擺著幾樣時興小菜,其中有一碟蒸熟后略顯干癟、顏色淡紅中透著黃白的塊狀物,與其他油光水滑的菜肴相比,顯得格格不入。林蘇的目光瞬間被它吸引住了——那是紅薯!雖然其貌不揚,但她絕不會認錯!
她的心猛地一跳,腦海中瞬間閃回過無數畫面:崎嶇的山路,貧瘠的黃土,以及她剛畢業時候跟著扶貧辦主任接手的第一個重大項目——在干旱山區推廣高產、耐瘠薄的脫毒紅薯,幫助鄉親們解決基本口糧問題。那時的她,親自下到田間地頭,看著老鄉們捧著第一個比拳頭還大的紅薯時,那淳樸而充滿希望的笑容……
“祖母,這是什么?”林蘇按捺住內心的激動,指著那碟紅薯,故作好奇地問。
梁夫人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淡淡道:“哦,這個啊,聽說是海外傳來的玩意兒,叫番薯。莊子上偶爾種些,給孩子們當個零嘴,登不得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