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永昌侯府的正廳被數(shù)百盞琉璃燈照得亮如白晝,鎏金銅爐里燃著昂貴的龍涎香,暖香裹挾著菜肴的油脂香、衣料的熏香,濃稠得幾乎能凝住空氣。林蘇——如今該叫梁玉瀟了,被奶娘王氏用繡著纏枝蓮紋的錦緞抱被裹得嚴嚴實實,剛踏入廳門,便被一股鋪天蓋地的喧鬧撞得耳膜發(fā)顫。
她本以為,穿越而來的這半個月,所熟悉的父母、三位親姐姐,加上時常照拂的祖父母,便是永昌侯府的全部。可此刻,眼前的景象徹底顛覆了她的認知——不是“家”,是“城”。
正廳足有尋常人家院落那般寬敞,梁架上懸著巨幅的“福祿壽喜”織錦,地面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可這靜謐被人聲徹底撕碎:男子的談笑、女子的低語、孩童的嬉鬧,還有仆婦們添酒布菜的輕響,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她牢牢裹在中央。
墨蘭抱著她往里走,沿途不斷有人側(cè)身避讓,口中含著恭敬的稱呼:“四姑娘安”“奶娘慢些”。林蘇被抱在懷里,視線只能越過人群縫隙,看到密密麻麻晃動的衣擺——藏青的、石青的、寶藍的、月白的,男子的袍角繡著暗金云紋,女子的裙裾綴著珍珠流蘇,偶爾有孩童跑過,露出繡著“圭”字或“玉”字的荷包,晃得她眼暈。
直到被抱至主桌前,墨蘭將她輕輕放在祖母梁夫人身邊鋪著的白狐軟墊上,林蘇才終于獲得了俯瞰全場的視角,然后,她徹底僵住了。
主桌是一張巨大的紫檀圓桌,上首坐著鶴發(fā)童顏的梁老侯爺和珠光寶氣的梁夫人,兩人如同坐鎮(zhèn)中樞的定海神針。往下,沿著廳內(nèi)的梁柱,整齊排列著八張同樣規(guī)制的圓桌,按輩分嫡庶依次排開:第二桌是幾位嫡出的叔父嬸母,第三桌是庶出的叔伯與他們的家眷,再往后,是已經(jīng)成年的堂兄堂姐們,最末兩桌,則是與她年歲相仿的孩童和照看他們的奶娘仆婦。
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少說也有五六十號人。林蘇下意識地數(shù)了數(shù),光是和她大姐姐差不多高的小身影,就有五六個。
王嬤嬤怕她哭鬧,也怕她露怯,湊在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細細點數(shù),語氣里帶著幾分身為嫡系奶娘的自得:“四姑娘仔細瞧,主桌旁邊這幾位小哥兒,都是您的嫡親兄弟。那位穿赤金鑲邊錦袍的,是二爺家的大公子圭錦,是老夫人最疼的嫡長孫;旁邊穿墨玉襖子的是二爺家二公子圭銘,學(xué)問最好;那邊正給老侯爺布菜的,大爺家的圭錚,最是穩(wěn)重——這三位,都是您的兄弟。”
林蘇順著她的手指望去,三個男孩年紀相仿,眉眼間都帶著梁家的英氣,胸前荷包上繡著的“圭”字格外醒目,第三字果然都暗合金行之意。
王氏的手指又轉(zhuǎn)向另一邊,那里坐著幾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穿桃粉綾襖的是不是大姐姐呀;旁邊穿湖藍羅裙的是二姐姐,這一生衣服穿得,顯得性子更溫婉;您看你三姐姐,穿的是石青繡水仙的褙子,正給您剝橘子呢;旁邊幫忙剝橘子的是二爺家大姑娘玉淳,性子敦厚純粹。加上您老夫人跟前的嫡出玉字輩姑娘,正好五位。”
林蘇的目光掠過那幾張稚嫩卻已初具儀態(tài)的臉龐,她們的名字都嵌著“玉”字,第三字果然都帶著水意,像是被家族用規(guī)則串聯(lián)起來的一串玉佩,整齊劃一。
接著,王嬤嬤的聲音壓低了些,指向最末兩桌,那里的氣氛明顯比前面冷淡些,孩童們也顯得拘謹:“那幾桌是姨太太那邊的子孫,姑娘們也按玉字輩取名,第三字帶水,像穿淺綠襖子的玉汐小姐、穿月白裙的玉涓小姐,還有玉涵、玉沫幾位,統(tǒng)共七位;小爺們也是圭字輩,第三字屬金,圭銳、圭鈺、圭鎧,五位小哥兒呢。聽說大爺家的劉姨娘、二爺家的李姨娘都懷著身孕,過幾個月,說不定又要添兩位圭少爺或玉姑娘了。”
“三位嫡親兄弟,四位嫡親姐妹,七位旁支堂姐堂妹,五位旁支堂兄堂弟,兩位待出生的……”這些數(shù)字像冰雹一樣砸在林蘇的心上,讓她渾身發(fā)冷。
這還只是“孩童輩”!她瞥見第二桌那位穿著緋紅官袍的中年男子,王氏悄悄說那是嫡出的大伯父,已經(jīng)官至三品。更別提那些在外任職、未能趕回來的叔伯兄長,那些已經(jīng)分府居住、只派了子嗣前來的旁支族人……
永昌侯府哪里是一個“家”?分明是一個結(jié)構(gòu)嚴密、等級森嚴的微型社會。
林蘇看著梁夫人把嫡長孫梁圭錦摟在懷里,親手喂他吃桂花糕,眼角的皺紋里都盛滿了笑意,那是毫不掩飾的偏愛;看著父親梁晗被幾位庶出的叔父圍著敬酒,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可眼神里的疏離像一層薄冰,嫡庶之別,一目了然;看著母親墨蘭穿著一身石榴紅的織金褙子,周旋在幾位妯娌之間,端著茶盞的手微微用力,目光卻時不時瞟向主桌,生怕她這個女兒出半分差錯。
她看到旁支的小姑娘玉汐想湊到主桌來,被身邊的奶娘輕輕拉住,搖了搖頭,那孩子眼里的渴望瞬間黯淡下去;看到庶出的堂兄圭銳想給老侯爺敬酒,剛站起身就被嫡出的圭鈞搶了先,只能訕訕地坐下,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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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源是有限的。祖父母的寵愛、父親的關(guān)注、家族的栽培、將來的嫁妝與聘禮、甚至是日常的衣食份例、請先生的資格……所有能讓人生過得順遂的東西,都要在這幾十個名字里嵌著“圭”與“玉”的孩子中間,爭搶、分配。
從出生那一刻起,他們的位置、使命,就被這兩個字牢牢框定。林蘇以前只知道宅斗,以為對手不過是幾個姨娘、幾個庶出兄弟姐妹。可此刻她才明白,要面對的,是整個家族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是這幾十位流淌著同樣血脈、卻又注定要相互競爭的“親人”,是這套延續(xù)了千百年、腐朽卻又堅固的宗法體系。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繡著“玉瀟”二字的肚兜,指尖冰涼。這小小的兩個字,不僅標注了她的身份,更沉甸甸地壓著她的未來。
眼前的菜肴琳瑯滿目,駝峰、熊掌、猴頭菇擺滿了桌面,香氣撲鼻;耳邊的歡聲笑語此起彼伏,道賀聲、勸酒聲、孩童的嬉笑聲不絕于耳。可林蘇卻覺得窒息,這喧鬧與繁華之下,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是無聲的明爭暗斗。
林蘇沒有哭鬧,也沒有像其他孩童那樣吵鬧著要吃的,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軟墊上,用那雙不符合年齡的沉靜眼睛,一一掃過滿堂的人。
梁圭錦的驕傲,梁圭銘的內(nèi)斂,梁圭錚的穩(wěn)重;梁玉清的端莊,梁玉涵的溫婉,梁玉瀾的關(guān)切;梁玉汐的怯懦,梁玉涓的順從;梁圭銳的不甘,梁圭錦的隱忍……還有那些隱藏在成年人笑容背后的算計與權(quán)衡。
她把這些面孔,連同他們的名字,一個個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