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斜倚在鋪著厚厚錦墊的湘妃榻上,聽完心腹劉媽媽壓低聲音稟報的種種——《化蝶》被禁、皇后震怒焚稿、宗室勛貴府邸人人自危的細節,她那雙看透世情、向來平靜無波的眼睛微微瞇起,指尖無意識地在紫檀小幾上輕輕敲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無數線索在她腦中飛速串聯:墨蘭嫁入侯府后,從最初的謹小慎微到近年的從容展露才情,變化之大連她這個婆母都看在眼里;那出橫空出世、瞬間風靡閨房的文稿,字字句句都戳中閨閣女兒心事,絕非墨蘭往日風格所能企及;還有眼前這個……被奶娘牽著手,安靜站在一旁的孫女。
梁夫人的目光落在曦曦身上。三歲的小人兒,穿著一身精致的鵝黃撒花小襖,梳著兩個圓滾滾的發髻,綴著小小的珍珠,眉眼間卻透著一股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沉靜。別的孩童此刻早該哭鬧嬉鬧,她卻像個小大人般,安靜地站著,眼神澄澈,卻仿佛能看透人心。
劉媽媽識趣地退下,屋內只剩下祖孫二人。梁夫人朝曦曦招了招手,聲音放緩了些:“曦曦,到祖母這兒來。”
林蘇依言,邁著小小的步子走近,被梁夫人輕輕抱到榻上坐下。錦墊柔軟,帶著祖母身上熟悉的檀香,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老人身上那股壓抑的凝重。
梁夫人沒有繞任何圈子,她捧起曦曦的小臉,目光銳利如刀,直直望進她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洞察:“那出《化蝶》……跟你有關,是不是?”
林蘇抬起眼,迎上祖母的目光,沒有絲毫驚慌失措,反而有種超乎年齡的坦然。她輕輕點了點頭,聲音稚嫩軟糯,吐字卻異常清晰、字字分明:“是,祖母。”
盡管心中早已有所猜測,可親耳聽到這三歲稚童如此直白地承認,梁夫人的心還是猛地一沉,像墜了塊千斤重的鉛。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菩提念珠,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恐懼與嚴厲,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是皇后!是天家!你攪動滿京城閨閣,驚動鳳顏,引來禁書之禍,這會害死你,我們整個永昌侯府都救不了你!你會死的!”
最后四個字,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還有一種愛之深責之切的驚悸——她無法想象,若此事追查到底,這個她疼寵的重孫女,還有整個家族,會落得何等下場。
面對祖母如此劇烈的震怒,林蘇沒有退縮,沒有哭鬧,甚至連眼眶都沒有泛紅。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梁夫人,那雙原本清澈的大眼睛里,慢慢彌漫開一種深不見底的、與年齡極端不符的悲憫,還有一種仿佛歷經千年滄桑的疲憊。
然后,她用那清脆得如同風鈴般的童聲,說出了一段讓梁夫人靈魂都為之戰栗的話:“祖母,我讀得了圣賢書,卻管不了這窗外事。”
“看見不公,心生憐憫是我;困于此身,袖手旁觀也是我。”
“感她之痛,共情是我;知其結局,無能為力也是我。”
她的小手輕輕按在自己小小的胸口,那里跳動著一顆成年人的心臟,承載著千鈞之重的痛苦與掙扎:“這情緒……像光做成的刀,看不見,卻一下,一下,不停地刺我的心。”
寢殿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還有梁夫人急促而沉重的呼吸。
梁夫人所有的斥責、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憤怒,在這一刻,都被這番話擊得粉碎,消散無蹤。她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的身影,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認識自己的孫女——不,她更像是看到了一個古老的、飽經憂患的靈魂,被困在了一個三歲孩童稚嫩的軀殼里。
這番話里蘊含的痛苦,太真實,太沉重,太深刻,遠遠超出了一個孩子,甚至超出了一個普通成年人所能承載的范疇。那不是孩童的胡言亂語,不是故作深沉的模仿,而是一種近乎神佛般的悲憫,與身處凡塵、無力改變的絕望交織而成的巨大痛苦。
她原本以為這孩子是早慧。可現在她才發現,這或許是一種……宿慧?是一種生而帶來的、對世間苦難過于敏銳的感知,所帶來的沉重詛咒。
良久,梁夫人才緩緩地、極其疲憊地靠回了身后的引枕上。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里充滿了震驚、茫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梁夫人凝視著眼前三歲的孫女,聽著她那番浸透著悲憫與痛苦、完全超脫稚童認知的言語,再聯想到《化蝶》掀起的軒然大波,以及皇后那毫不留情的“滅蝶”之舉……一個流傳于古老話本、沉淀在民間傳說中的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猛地劈入了她的腦海——
神仙轉世……仙子歷劫……
是了!若非如此,如何解釋這一切?
她瞬間想起前朝那些留下濃墨重彩的傳奇女子,如以才情撼動朝堂的琉璃夫人,如以仁德安撫百姓的靜安皇后。民間不都盛傳,她們皆是女媧娘娘座下的仙子,見人間女子苦難深重,特意下凡來點化世人、匡扶正道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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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的曦曦……
梁夫人的心猛地一揪,隨即被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震驚、恍然與徹骨心痛的情緒徹底淹沒。
是了,定是如此!
定是女媧娘娘念及天下女子生來不易——在閨閣,需謹言慎行、循規蹈矩;出嫁后,要相夫教子、操持家務;一生榮辱皆系于父兄夫婿,縱有萬千苦楚,也只能化作無人聽聞的嘆息。娘娘心有不忍,才派了她座下的仙子,投身到我永昌侯府,托生為我的曦曦,來聆聽這世間女子的無聲悲鳴,來……來拯救她們于這不見硝煙的苦難之中!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野草般瘋長,再也無法遏制。所有關于曦曦的“異常”——那過于早慧的言行,那洞悉世情的眼神,那創作《化蝶》時的“神啟”,以及方才那番如同神只低語般的自白——全都有了最合理、最無可辯駁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