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禮。惠風和暢,吹得滿城垂柳抽芽吐綠,枝條輕拂如簾;街旁巷陌的桃花、杏花、海棠次第綻放,粉白嫣紅交織成霞,空氣中浮動著清甜的花香。京中貴女們依著古來習俗,得以暫別深宅大院的重重束縛,或是相約出游踏青,或是聚于某家園圃雅集,這幾乎是她們一年中最能光明正大放松心性、自由交際的日子。
此次聚會設在韓國公府名下一處景致清雅的私家別苑。別苑依湖而建,臨水的水榭雕梁畫棟,朱紅立柱配著黛瓦,倒映在粼粼波光中,宛如畫境。岸邊嫩柳垂絲,風過處輕舞飛揚,間或點綴著幾株初綻的桃花,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平添幾分詩意。水榭內,十幾位年紀相仿的少女圍坐在雕花圓桌旁,桌上擺著精致的茶點鮮果——水晶糕剔透如冰,玫瑰酥散發著甜香,還有剛摘的櫻桃、青梅,色澤鮮亮誘人。少女們身著各色春衫,綠的清新、粉的嬌俏、藍的雅致,嘰嘰喳喳的笑語聲比春日陽光還要熱烈幾分。
經過多日私下輾轉傳閱,《女駙馬》的手稿早已在她們這個小圈子里深入人心。那“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的大膽情節,那藏在字里行間的不甘與抗爭,像一顆石子投入靜水,在每個女孩心中都激起了層層漣漪。她們大多困于內宅,所見所聞無非是家長里短、婚嫁瑣事,而《女駙馬》中那個敢于女扮男裝、闖蕩朝堂的女子形象,恰似一道光,照亮了她們沉悶的生活,讓她們生出幾分對另一種人生的向往。
不知是誰先起了個頭,壓低聲音哼唱起那句熟悉的調子:“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軟糯的歌聲剛起,立刻引來幾聲壓抑的輕笑和默契的應和。有女孩輕輕打著節拍,有女孩跟著哼唱,聲音不大,卻帶著難以言喻的雀躍。這熟悉的旋律像是一道解除拘謹的咒語,瞬間打破了少女間殘存的客套,讓每個人的神色都鮮活放松起來。
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女駙馬》后續情節的爭論上,女孩們各抒己見,氣氛愈發熱烈。
“要我說,既然馮素珍已中了狀元,入了朝堂,就該借著這身份,好好查辦當初陷害李郎一家的貪官污吏!”說話的是英國公府的二小姐張嫣然,性子素來爽利,說話時揮著小手,眼神亮晶晶的,滿是俠義之氣,“就像戲文里那些忠臣良將一樣,為民請命,還李郎一個清白,也讓那些作惡的官老爺付出代價!”
“可貪官污吏盤根錯節,哪是那么好查的?”旁邊一位穿湖藍色衣裙的女孩蹙著眉,語氣中帶著擔憂,她是御史大夫家的千金馮清沅,心思素來縝密,“且不說她一個新科狀元根基未穩,朝中無人相助,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更重要的是,她需得有機會面圣,才能陳明冤情啊!尋常官員想見陛下一面,難如登天?!?/p>
“面圣?那豈不是更容易暴露女兒身的身份?”另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少女接過話頭,她是吏部尚書家的小女兒岳妙齡,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提議帶著幾分浪漫的冒險色彩,“依我看,不如就讓公主看出她的女兒身!公主那般聰慧,定能識破她的偽裝,然后力排眾議,執意招她為駙馬!有公主的庇護,既能保全她的性命與身份,又能暗中借助皇家之力查辦貪官,豈不是兩全其美?”
“那怎么行!”立刻有女孩反對,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說話的是禮部尚書家的千金賈若薇,性子溫婉卻有主見,“她千辛萬苦女扮男裝赴考,拋頭露面,不就是為了救李郎嗎?如今李郎還在獄中受苦,她怎能背棄原配情誼,另嫁他人?此非君子所為,也辜負了她最初的心意,這般行事,與那些薄情寡義的男子有何區別?”
“君子?她本就是女子!何須拘泥于男子的禮法教條?”岳妙齡不服氣地反駁,臉頰因激動而泛紅,“我以為,她既已有經世之才,能在萬千士子中脫穎而出,便該繼續偽裝下去,做一個為民做主的好官!情愛之事,暫且擱置又何妨?女子難道就只能圍著情愛打轉,一輩子困在后宅之中嗎?”
這番話像是投入熱油的火星,瞬間讓爭論變得更加激烈。女孩們各執一詞,有的堅持要“有情人終成眷屬”,認為情誼重于一切;有的主張“以才學立身,成就一番事業”,覺得女子不應只局限于情愛;還有的糾結于“身份暴露后的安?!?,擔心馮素珍會因此招來殺身之禍。一時間水榭內人聲嗡嗡,卻又都刻意壓低了音量,像是在守護一個珍貴的秘密,既怕被外人聽去,又忍不住要盡情抒發心中所想。
就在爭論白熱化之際,一個平日里較為沉默、總是安靜旁聽的女孩輕聲開口了。她是禮部侍郎家的千金高婉儀,性子溫婉,說話聲音也柔,卻透著一股與眾不同的堅定,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讓周圍瞬間靜了一瞬:“為何……一定要依附男子或婚姻?”
她頓了頓,迎著眾人驚訝的目光,繼續說道:“她既已憑借自己的才華證明,女子之智不輸男兒,為何不能……向陛下陳情,坦白身份,求一個特例,做我朝第一個堂堂正正的女官呢?不必偽裝,不必依附任何人,僅憑自身才學立足朝堂,既可為李郎洗冤,也可實現自己的抱負,為天下女子爭一口氣,豈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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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想法太過驚世駭俗,遠超當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世俗認知,女孩們一時都愣住了,臉上神色各異。有人眼中露出難以掩飾的向往,仿佛被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從未想過女子還能有這樣的出路;有人則眉頭緊鎖,連連搖頭,覺得這根本是異想天開,違背綱常倫理,必會招來殺身之禍;還有人面露遲疑,既覺得大膽,又忍不住心生憧憬,指尖悄悄攥緊了衣角。水榭中陷入了一種混合著興奮、遲疑與震撼的沉默,只有春風拂過柳葉的輕響,沙沙作響,像是在低聲議論。
就在這時,一位身著淡青色衣裙的女郎緩步從柳蔭下走來。她身姿窈窕,步履輕盈,淡青色的衣裙上繡著細密的蘭草紋,清雅脫俗,氣質清冷,眉眼間帶著幾分疏離的書卷氣,正是韓國公府的韓瑾瑜。韓瑾瑜在京中貴女圈里以文采斐然而聞名,性子素來沉靜寡言,平日里并不常參與這等“離經叛道”的討論,今日卻主動走了過來。
她徑直走到此次聚會的牽頭人——趙家小姐趙明月面前,從寬大的袖中取出幾頁墨跡嶄新的宣紙,輕輕遞了過去,神色平靜無波:“趙姐姐,這是我閑暇時,依照前文的脈絡,對《女駙馬》后續的詩詞、判詞做的一些修改和補寫,你看看是否合用。”
趙明月有些驚訝地接過,連忙與身旁幾個負責整理手稿的核心女孩一起展看。只見紙上字跡清俊挺拔,墨色濃淡相宜,筆鋒遒勁有力,一看便知是下過苦功的。內容更是文采飛揚至極——既有女駙馬在朝堂上應對同僚刁難時的機智應答,面對“為何遲遲不娶”的詰問,她以“先立業后成家”為由巧妙化解;也有她面對公主情愫時的內心掙扎,“心有所屬不敢忘,君恩深重難相負”,字里行間滿是“身不由己”的無奈與“堅守初心”的堅定;更有她為李郎一家草擬的陳情判詞,列舉貪官罪證,邏輯嚴密,義正詞嚴,字字泣血,又飽含悲憫之心,讀來令人動容。這份補寫比她們之前零散的構思不知高明了多少,將人物的風骨與智慧刻畫得入木三分。
“好!太好了!”一個負責抄寫手稿的女孩忍不住低呼出聲,眼中滿是贊嘆,她是翰林學士家的女兒柳如眉,拿起其中一頁,指著上面的詩句念道,“‘雖非男兒身,自有凌云志;敢為不平事,何懼路艱辛’!韓姐姐,你這句詩真是寫到人心坎里去了!這正是我們心中想表達,卻又說不出來的話!”
“還有這段殿前陳情的判詞,‘為官者當為民做主,為君者當明辨是非,豈因男女之別,而廢賢才之用?’”另一個女孩也激動地附和,手指輕輕撫過紙上的字跡,仿佛觸摸到了女駙馬那份不屈的靈魂,“寫得太好了!邏輯嚴密,情感真摯,若是真能呈到陛下面前,定能打動圣心!”
韓瑾瑜面對眾人的夸贊,只是微微頷首,臉上依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語氣淡淡道:“大家看著修改便是,不必太過拘禮。我只是覺得,既是要寫,便該寫出我等心中真正期許的風骨與智慧,而非僅僅局限于情愛糾葛。女子的價值,不該只在于婚嫁與情愛。”她話中沒有明確支持哪種結局,但其文字間流露出的對女駙馬才能與人格的尊重,對“女子亦可有凌云志”的認同,已然表明了她的態度。
她的加入和這份高質量的“稿件”,像是一劑強心針,不僅極大地提升了《女駙馬》后續創作的水平,更無形中鼓舞了在場的少女們。她們再次熱烈地討論起來,只是這一次,沒人再執著于“是否要依附公主”或“是否要背棄李郎”,而是開始認真探討“女駙馬如何在朝堂立足”“如何巧妙化解身份危機”“如何聯合忠良之臣”“如何實現抱負又不違背本心”。有人提議讓馮素珍先暗中收集貪官罪證,聯合朝中正直官員;有人建議讓公主成為她的盟友,而非僅僅是愛慕者;還有人想到,或許可以讓李郎也考取功名,與馮素珍并肩作戰。女孩們的目光更加明亮,討論的底氣也更足了幾分,仿佛她們筆下的女駙馬,真的能在那個男權至上的世界里,闖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春風拂過水榭,帶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花香,也帶來了少女們壓抑在心底、卻終將破土而出的夢想與力量。那陽光透過柳葉的縫隙,灑在女孩們年輕而堅定的臉上,映得她們眼中的光芒愈發璀璨,如同春日里最耀眼的星辰。
那幾頁經由韓瑾瑜妙筆增色、又在諸多心有靈犀的閨秀手中輾轉推敲的詩稿,如同被春風托著的柳絮,悄無聲息地穿過一層層由信任與默契織就的網絡——或是借賞花之名遞換手帕時巧妙夾帶,或是托貼身丫鬟借著送繡樣、還書籍的由頭私下轉交。每一次傳遞都心照不宣,帶著小心翼翼的珍視和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儀式的莊重感。最終,由一位與梁家素有往來的小娘子,尋了個送時令鮮果的尋常由頭來到梁府,在花園偶遇林蘇時,借著衣袖的遮掩,將這疊薄薄卻重若千鈞的紙張,飛快而準確地塞到了林蘇(曦曦)手中。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交換了一個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