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墨蘭梳妝臺的螺鈿鏡面上投下細碎金斑。她指尖捏著那方素色箋紙,朱紅印章“文府”二字躍然紙上,眉梢微挑,眼底掠過幾分玩味的訝異。昨日在澄瑞園,明蘭那副護犢心切的模樣還在眼前晃悠,她憋了滿肚子無處發泄的火氣,今日這向來與她針尖對麥芒的五妹妹,倒破天荒遞了橄欖枝。
“把孩子們都帶上,陪喜姐兒玩玩,也見見她新得的妹妹福姐兒。”墨蘭將帖子湊到鼻尖,隱約聞見一絲淡淡的艾草香——那是如蘭慣用的熏香,帶著幾分山野的粗率,與她素來鐘愛的沉水香格格不入。她指尖摩挲著箋紙邊緣的暗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事出反常必有妖。”
鬧鬧(疏姐兒)穿著水綠色撒花軟緞小襖,蹦蹦跳跳地撲到她膝邊,仰著粉雕玉琢的小臉:“母親,我們要去五姨母家嗎?喜姐兒說要給我看她的螃蟹燈呢!”墨蘭放下帖子,抬手替女兒理了理額前的碎發,目光柔和了幾分,卻依舊難掩精明:“去看看也好,瞧瞧你五姨母又在打什么主意。”
臨行前,墨蘭特意換了一身月白色繡折枝蘭紋的褙子,配著珍珠抹額,既不失永昌侯府嫡媳的矜貴,又透著幾分溫婉謙和。她叮囑隨行的丫鬟婆子:“到了文府,少說話,多看著。”一行人乘著青帷馬車,緩緩駛出侯府大門,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極了她此刻暗潮涌動的心思。
文府正廳的朱漆大門虛掩著,尚未踏入,便聽見里頭傳來一陣尖利的女聲,帶著幾分不容置喙的威嚴:“你瞧瞧這窗紗,都沒褪了色就換了,傳出去人家還以為我們文家多有錢呢!還有喜姐兒,昨日見著戶部侍郎家的小娘子,連個規矩的請安禮都不會,這要是將來議親,豈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墨蘭腳步一頓,與身邊的大丫鬟素心交換了一個眼神,眼底已然明了大半。她推門而入,故意讓裙裾掃過門檻,發出輕微的聲響。正廳內,文老太太端坐在上首的梨花木太師椅上,一身醬紫色織金褙子,手里捻著一串紫檀佛珠,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面前的如蘭,穿著一身半舊的湖藍色布裙,往日里總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垂著,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輕輕顫抖,手里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杯沿上凝著的水珠順著杯壁滑落,浸濕了她的衣袖,她卻渾然不覺。
“給文老夫人請安。”墨蘭臉上立刻堆起無可挑剔的笑容,聲音清亮卻不張揚,帶著侯府嫡媳特有的從容氣度。她屈膝行禮,鬢邊的珍珠步搖輕輕晃動,折射出柔和的光暈,“有些日子沒見,老夫人精神還是這般矍鑠。方才在門外就聽到老夫人聲音洪亮,想來是在教導如蘭妹妹吧?這般慈母心腸,真是令人感動。”
文老太太抬眼打量著墨蘭,見她氣度不凡,衣著華貴卻不張揚,心中不由多了幾分忌憚。她放下佛珠,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讓梁三夫人見笑了。還不是我這媳婦,年紀輕,不懂事,許多地方都需老身時時提點著,就怕她行差踏錯,丟了文家的臉面。”她說著,目光掃過如蘭,語氣里滿是嫌棄。
如蘭肩膀微微一縮,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敢說話,只是將頭垂得更低了。墨蘭看在眼里,心中暗笑:這炮仗脾氣的五妹妹,也有這般憋屈的時候。她順勢在如蘭身邊的椅子上坐下,素心立刻上前接過丫鬟新奉的茶,墨蘭接過茶杯,慢條斯理地撥了撥浮葉,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底的算計。
“老夫人過謙了。”墨蘭笑道,目光掠過廳內的陳設,“我瞧著如蘭妹妹如今將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喜姐兒也教養得知書達理。方才我進來,瞧那廊下新換的湘妃竹簾,青碧通透,雅致得很,可見妹妹是用了心的。”她話音剛落,便見如蘭悄悄抬了抬眼,眼底閃過一絲感激。
文老太太剛要開口反駁,墨蘭話鋒一轉,目光看似無意地落在廳角那架略顯陳舊的多寶閣上,語氣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疑惑:“只是……我恍惚記得,去歲仿佛聽如蘭提過,想將這廳里的家具換一套黃花梨的?說是文姐夫在任上得了上峰賞識,俸祿豐厚了些,想給老夫人您也添些體面。怎么如今瞧著,還是舊物?”
如蘭立刻心領神會,配合地垂下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細若蚊蚋:“母親說……說為人媳婦當以儉樸為德,不可奢靡,故而……便擱置了。”她說著,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文老太太,見她臉色微變,心中暗暗佩服墨蘭的機敏。
“哎呀,老夫人,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墨蘭放下茶杯,聲音溫和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京城里的人際往來,最是勢利眼。文姐夫如今是翰林院清貴,前途無量,將來若是有機會入閣拜相,這府邸門面,代表的可是文姐夫的臉面和官聲!若太過儉樸,反倒讓人看輕了去,以為文姐夫在任上不受器重,或是……咳咳。”她適時停住,話里的留白像一根細針,輕輕刺在文老太太最在乎的地方。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
“再者說,”墨蘭繼續說道,語氣愈發懇切,“子女有能力孝敬,讓長輩享受些,正是天經地義,怎能算是奢靡呢?若是傳到外面,不知情的,還以為如蘭苛待婆婆,或是……文姐夫不孝呢?老夫人,您素來注重名聲,可不能因小失大啊。”
文老太太被噎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胸口劇烈起伏著。她想反駁,卻發現墨蘭的話滴水不漏,句句都打著“為文家好”的旗號。她若堅持“儉樸”,倒顯得自己不明事理,還可能連累兒子的名聲。一時間,她竟找不到半句反駁的話,只能恨恨地瞪著如蘭,仿佛要將心中的怒火都發泄在她身上。
墨蘭見狀,趁熱打鐵,目光轉向在一旁乖乖玩耍的喜姐兒和福姐兒。喜姐兒穿著粉色小襖,正拿著撥浪鼓逗弄懷里的福姐兒,福姐兒咿咿呀呀地笑著,小臉圓嘟嘟的,十分可愛。“還有這孩子們的教育,”墨蘭笑道,聲音里滿是對孩子的喜愛,“老夫人方才說喜姐兒規矩不好?我瞧著倒是靈動可愛,只是缺少些系統的教導。如今京城里時興請宮里出來的嬤嬤教導規矩,或是送去有名的女學開蒙。我們府上曦曦也正尋著呢,若是文老夫人和如蘭妹妹有意,我倒是可以幫忙引薦幾位。”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文老太太臉上,語氣帶著幾分鄭重:“這女兒家的教養,可是頂頂重要的。將來議親時,規矩、學識、氣度,都是實打實的籌碼,半點馬虎不得。喜姐兒這般伶俐,若是能得名師指點,將來定能嫁個好人家,為文家添光添彩。老夫人,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番話,既抬高了喜姐兒的身份,又暗示文家若在教養上舍不得投入,將來耽誤的是孫女的前程。文老太太被墨蘭這番連消帶打,逼得啞口無言,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她算是看出來了,這盛墨蘭看著溫婉,實則是個笑面虎,心思縝密,伶牙俐齒,比她那炮仗脾氣的兒媳婦難對付多了!
又勉強坐了片刻,文老太太實在待不下去了,便悻悻地借口身子乏了,由丫鬟扶著回了自己院子。臨走前,她狠狠瞪了如蘭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說“你給我等著”。
婆婆一走,如蘭立刻像是被抽走了骨頭,癱在椅子上,長長舒了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著。她抬手揉了揉發酸的肩膀,對著墨蘭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甚至帶著點佩服的笑容:“可算走了!今日多虧了你!若不是你,我今日非得被她念叨得背過氣去不可。”
墨蘭端起茶杯,優雅地呷了一口,方才那副伶牙俐齒、步步緊逼的模樣收了起來,眼底閃過一絲慵懶的笑意。她放下茶杯,哼了一聲,語氣帶著幾分傲嬌:“少來!下回這種得罪人的事,少找我!我可不想平白無故惹一身麻煩。”
話雖如此,她的目光卻柔和了許多。如蘭看著她,忽然笑了起來,眼底的委屈和憋悶一掃而空:“知道你最好了!回頭我讓廚房做你最愛吃的蟹粉酥,給你送過去。”墨蘭嘴角噙著一絲屬于勝利者的、略帶得意的笑,沒有說話。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久違的、屬于盛家姐妹的默契和暢快。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湘妃竹簾,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廳內,喜姐兒福姐兒和墨蘭四個孩子正湊在一起玩耍,笑聲清脆悅耳。那些從小到大的齟齬、爭斗,在這一刻仿佛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聯手對抗外部的“壓迫”,這種感覺,似乎……還不賴。
文老太太的腳步聲剛消失在回廊盡頭,廳里緊繃的空氣便驟然松弛下來。廊下的丫鬟婆子們交換著眼神,悄無聲息地退到月洞門外,只留下幾聲隱約的器物碰撞聲,襯得廳內愈發清靜。
墨蘭抬手揉了揉臉頰,方才為了維持那副無懈可擊的溫婉笑容,下頜線都繃得發僵。她放下手,斜睨著身旁癱坐椅上的如蘭,眼底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嗔怪,語氣里還裹著點舊事重提的執拗:“要我說,你呀,就是自討苦吃!當初在娘家時,母親(王氏)絮叨,我……咳咳,多少人勸你,眼睛放亮些,揀個高門大戶的嫁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偏不聽!”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卻壓不下心頭那點復雜的情緒:“非要一頭扎進這清流家,瞧著是清貴雅致,可你看看如今——上頭壓著這么個吹毛求疵的婆婆,日日被瑣事纏身,憋屈得連句硬話都不敢說!哪像我們……”話到嘴邊,“侯府嫡媳”的矜貴炫耀硬生生卡在喉嚨里。她想起梁晗房里那些鶯鶯燕燕的爭風吃醋,想起自己為了固寵費盡心機的日夜,那點優越感瞬間消散,只能硬生生拐了個彎,悻悻道,“……總之,沒個省心的時候!”
如蘭被她數落得直撇嘴,伸手給自己續了杯熱茶,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臉上的棱角,倒添了幾分柔和。她呷了一大口茶,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高門大戶有什么好?規矩多得能壓死人!你看看你,穿件衣裳都要顧忌三綱五常,見個人都要拿捏著分寸;再看看大姐姐,執掌中饋,日日算計來算計去,表面風光無限,內里的糟心事還少嗎?”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