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里的地龍煨得正酣,將青磚地烘出融融暖意,連帶著空氣里都浸著甜潤的香氣——案上那碟芙蓉糕是剛從蒸籠里取出的,粉白的糕體裹著細碎的糖霜,咬開時能嘗到內里軟糯的蓮蓉餡,甜而不膩;一旁銀壺里的溫奶冒著裊裊熱氣,乳香混著案頭檀香,織成一片讓人安心的氤氳。
梁夫人斜倚在鋪著軟墊的紫檀羅漢床上,手里捏著一串蜜蠟佛珠,慢悠悠地講著京中趣聞。一會兒說城西相國寺的牡丹開得艷壓群芳,貴女們爭相結伴去賞玩;一會兒又說哪個公侯府的公子騎射拔了頭籌,被圣上親口夸贊。林蘇坐在她身旁的小杌子上,背脊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頭,一雙清澈的杏眼專注地望著祖母,聽得十分入神。
她雖心思遠比同齡孩童深沉,此刻卻全然是副乖巧孫女的模樣。梁夫人說到有趣處,她便跟著彎起唇角,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說到那些新奇景致,她便微微睜大眼眸,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好奇。偶爾插一兩句話,語氣軟糯,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
“祖母,那牡丹真的有碗口那么大嗎?”她捧著小臉問道,聲音甜得像浸了蜜。
梁夫人被她逗得笑瞇了眼,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指腹觸到她柔軟的發髻:“可不是嘛!紅的、粉的、白的,開得層層疊疊,比你這小臉蛋還嬌嫩呢。等過些日子天氣再好些,祖母帶你去看。”
林蘇立刻乖巧地應道:“謝謝祖母,曦曦聽祖母的。”
這般懂事又貼心的模樣,讓梁夫人愈發喜愛,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暖閣里滿是祖孫倆的歡聲笑語,連窗外的風聲都顯得溫柔了幾分。
正說得熱鬧,門外婆子輕輕掀開門簾,躬身稟道:“老夫人,秦家夫人來了,說有要事想跟您商議,此刻正在外間花廳候著。”
梁夫人臉上的笑意淡了些,秦家與梁家是世交,若非要緊事,秦夫人絕不會這般急匆匆登門。她雖有些意猶未盡,舍不得打斷與孫女的溫存,卻也知禮數為重。
她抬手拍了拍林蘇溫熱的小手,眼神慈愛得能滴出水來:“好曦曦,你且在這里等祖母一會兒。案上的點心隨便吃,還有溫奶,可別涼了。祖母去去就回,回來再給你講宮里的新鮮事。”
林蘇連忙點頭,聲音軟糯而乖巧:“祖母慢走,曦曦就在這里等您,不四處亂跑。”
她望著梁夫人起身,看著丫鬟們捧著茶盞、提著裙擺簇擁著祖母離去,門簾落下的瞬間,暖閣里的歡聲笑語驟然消散,只剩下炭火在銅盆里輕輕噼啪作響的聲音。
林蘇獨自坐了片刻,覺得有些冷清。她伸手拿起一塊芙蓉糕,粉白的糖霜沾在指尖,甜絲絲的。輕輕咬了一口,蓮蓉的綿軟混著糯米的清香在舌尖化開,可沒了祖母在旁說話,連點心都覺得少了幾分滋味。她又端起銀壺,給自己倒了半盞溫奶,乳白色的奶液冒著細密的熱氣,喝一口下肚,暖意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小腹,卻依舊驅散不了心底那點淡淡的無聊。
她百無聊賴地轉動著手中的小巧銀勺,目光漫無目的地在暖閣里游走。掠過墻上掛著的《百鳥朝鳳》刺繡屏風,掠過墻角那盆葉片肥厚的君子蘭,最終,落在了臨窗那張梨花木書案上。
書案收拾得干干凈凈,鋪著一層素色錦緞桌布,上面整整齊齊擺放著筆墨紙硯。一方端硯溫潤細膩,磨好的墨汁黑亮如漆;幾支羊毫筆懸掛在竹制筆架上,筆毛柔軟順滑;旁邊還疊著一沓雪浪紙,紙張潔白瑩潤,邊緣裁剪得整整齊齊。這是梁夫人特意讓人備下的,知道她平日里喜歡寫寫畫畫,怕她待著悶得慌。
看到這些,林蘇心中忽然一動。昨日她趁著無人,偷偷寫了幾段《楊家將》的故事,寫到楊六郎大戰韓昌,正到緊要關頭,卻被前來尋她的丫鬟打斷,一直惦記到現在。此刻暖閣里靜悄悄的,再無人打擾,那股壓抑不住的創作念頭,便如雨后春筍般猛地升騰起來。
她放下銀勺,從杌子上跳下來,小步跑到書案前。踮起腳尖,小手輕輕撫過冰涼的硯臺,鼻尖縈繞著墨汁特有的清香,心中的期待愈發濃烈。她想,就寫一小段,等祖母回來就停下,定不會被發現的。
這般想著,她便迫不及待地抽出一張雪浪紙,小心翼翼地用鎮紙壓住紙角,又從筆架上取下一支大小合適的羊毫筆。指尖握住筆桿,雖還帶著孩童的稚嫩,卻已隱隱透著幾分端正。她將筆尖浸入硯臺,細細潤了潤,待筆毛吸飽墨汁,便俯身對著紙張,小臉上滿是專注,準備續寫那段未完的忠烈傳奇。
筆尖飽蘸濃墨,落下時帶著幾分孩童特有的稚拙,卻又莫名透著股端正。她忘了周遭的寂靜,忘了祖母何時歸來,滿心滿眼都沉浸在那片金戈鐵馬的世界里。腦海中,楊老令公的身影愈發清晰:銀須飄拂,鎧甲染血,被困兩狼山的絕境中,望著汴京方向的目光,既有對君國的赤誠,也有對麾下兒郎的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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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林蘇小聲呢喃著,筆尖在紙上疾走,小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符的凝重。墨痕暈染間,遼兵勸降的囂張、楊業怒發沖冠的決絕,皆隨著娟秀的小楷流淌而出。寫到“楊門世代忠良,豈肯降汝番邦?唯有以死報國耳!”時,她握著筆的小手微微用力,指節泛白,眼中竟凝起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最后一筆落下,“引頸觸李陵碑而死”七個字力透紙背,帶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忠烈之氣。林蘇長長舒了口氣,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全然未曾察覺,暖閣的門簾已被人輕輕掀開。
永昌侯梁老爺剛從演武場回來,一身墨色勁裝還帶著些許寒氣。他本是來找老妻商議為長子挑選伴讀之事,進了暖閣卻不見人影,只瞥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伏在案前,脊背挺得筆直,像株迎著風雪的小松。
“這丫頭倒是乖巧。”梁老爺心中暗忖,放輕了腳步。他走近些,才看清是四孫女曦曦。只見她握筆的姿勢雖稚嫩,卻透著股難得的規整,筆下字跡娟秀清麗,雖帶著孩童的青澀,卻已隱隱有了風骨。他正想開口喚她,目光卻無意間掃過案邊散落的一頁稿紙。
那頁紙被風吹得微微卷起,露出“楊老令公”“兩狼山”幾個字。梁老爺心中一動,彎腰拾起。他本是武將出身,少年時便隨軍征戰,刀光劍影里滾過半生,最是敬重忠勇之士。起初不過是隨意翻看,可越看,他的眼神便越凝重。
“遼兵勸降,言道若肯歸順,仍不失王侯之位。”梁老爺的指尖劃過紙面,墨痕仿佛帶著溫度,灼燒著他的眼底。讀到“楊業聞之,怒發沖冠,目眥盡裂”時,他那歷經沙場磨礪、早已沉穩如石的心,竟不受控制地激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