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期一到,莊頭帶著人仔細查驗。結果顯而易見,那位被林蘇點評接口平整的老師傅,嫁接的二十株里成活了十八株,新芽嫩綠,長勢喜人。而另一位速度雖快但接口粗糙的年輕匠人,十株里只活了三株,且長勢萎靡。
更讓眾人驚訝的是,有一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王姓匠人,他嫁接的數量不是最多,速度不是最快,但他采用了與眾不同的“芽接法”,并且用自己調制的、混了草木灰的泥漿封住了接口,說是可以防腐保濕。他的十五株里,竟成活了十四株,且芽點萌發格外粗壯!
林蘇仔細查看了他的方法,眼中閃過贊賞。她向梁夫人解釋道:“祖母,這位王師傅的法子更省接穗,對母樹的傷害也更小,尤其是他用泥漿防腐的想法,雖土了些,卻實在有效,這是動了腦筋的!”
比賽結果似乎已無懸念,老師傅經驗老到,王師傅另辟蹊徑。但林蘇沒有立刻宣布結果,而是看向了那位嫁接成活率最低的年輕匠人——李二。
“李師傅,”林蘇走到他面前,聲音平和,沒有半分責備,“我見你比賽時,曾嘗試同時用了芽接和劈接兩種方法,雖然劈接的幾株都未成活,你能說說,為何要這么做嗎?”
李二沒想到這位小貴人還會關注他這個“失敗者”,黝黑的臉龐漲得通紅,搓著手,緊張地道:“回、回四姑娘,小……小人就是瞎琢磨。覺得芽接是好,但有的枝條粗壯,或許劈接更能吃上勁……就想試試,看哪種法子更適合咱們這地頭的樹……”
他的想法樸實,甚至帶著點僥幸心理,但那份不滿足于單一技法、敢于在重要比賽中嘗試的膽氣,卻被林蘇捕捉到了。
林蘇轉身,面向梁夫人和眾人,清晰地說道:“祖母,各位師傅。今日比賽,論成活與穩健,當屬張師傅(那位老師傅);論巧思與省料,當屬王師傅。但李師傅敢于在比賽中嘗試新法,這份不墨守成規的膽識,同樣可貴。農事改進,正需要這種敢于試錯的精神。”
她頓了頓,宣布了最終決定:“因此,張師傅、王師傅,皆為一等,賞銀加倍,其嫁接之法,由莊子記錄在冊,擇優推廣。李師傅,雖成活不佳,但勇氣可嘉,亦當受賞,望你日后繼續鉆研,總結教訓。”
這判決,既獎勵了成功者,也鼓勵了探索者,可謂公允又充滿智慧。
三位被點名的匠人激動不已,尤其是李二,幾乎要落下淚來。其余三人也心服口服,只恨自己手藝不精。
梁夫人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她看著林蘇條分縷析,賞罰分明,既懂得尊重傳統經驗,又能敏銳地發現并鼓勵創新,甚至能體恤“失敗者”的那份不易與勇氣……這份洞悉人心、駕馭場面的能力,這份超乎年齡的沉穩與格局,讓她心中波瀾起伏。
夕陽的余暉灑滿桑園,為林蘇周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梁夫人看著她站在田埂上,與那些粗手大腳的匠人自然交談,詢問細節,毫無千金小姐的驕矜之態。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林蘇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鄭重與認可的溫和:
“曦姐兒,今日之事,你處置得極好。”
她沒有再多說什么,但那一句“極好”,和眼神中毫不掩飾的贊賞,已足以說明一切。
不虧是我梁家的孫女。這句話,在她心里再次重重落下。
一場嫁接比賽,竟讓永昌侯府的城郊桑園,在短短兩月間煥發出截然不同的生機。
自張師傅的穩健劈接法與王師傅的巧思芽接法在全莊推廣,莊頭便領著匠人按林蘇擬定的“分地塊試種、分階段記錄”法子行事。每塊桑園都插上木牌,標注嫁接方法、時間與負責匠人,林蘇每隔三五日便來莊子,帶著小本子核對新芽長勢、葉片厚度,甚至讓莊頭稱重對比新舊桑葉的重量——這般精細的法子,莊戶們從前連想都沒想過,卻不得不跟著照做。
變化最先從葉片上顯現。原本混雜著黃邊、薄脆葉片的桑樹,如今新抽的枝條上,葉片竟個個肥厚油亮,邊緣圓潤飽滿,陽光下泛著深綠的光澤。用指尖一掐,能擠出清甜的汁液,而非從前的干澀。有經驗的養蠶婆子偷偷摘了幾片試喂,蠶兒竟吃得格外歡實,糞便都比往日成形許多。
“這新葉就是不一樣!”張師傅蹲在桑樹下,撫摸著自家嫁接的桑枝,臉上滿是驕傲,“從前一棵樹上能采的好葉不過三成,如今倒有八成以上,還比以前耐嚼,蠶兒吃了不容易生病。”王師傅一旁補充,他的芽接法省了近三成接穗,卻讓老樹煥了新,原本有些枯萎的老桑樁,竟也抽出了茁壯的新枝,“草木灰泥漿的法子真管用,這兩月雨水多,竟沒一株接口霉變的。”
更讓人驚喜的是產量。莊頭按林蘇的要求,選取三塊同等大小的地塊做對比,舊法桑樹每畝采葉不過三百斤,而推廣新法的地塊,頭茬桑葉便采了四百五十斤,且葉片含水量更高,晾曬后損耗也少了許多。消息傳到梁夫人耳中時,她正看著賬冊上蠶室提交的“蠶繭增產三成”的記錄,指尖在紙頁上輕輕敲擊,嘴角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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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園的熱鬧不止于此。附近莊子的管事聽聞消息,紛紛托人來打聽嫁接法子,甚至有人帶著厚禮登門,想請張師傅、王師傅去指導。林蘇索性請梁夫人做主,讓莊頭整理出《桑樹嫁接要訣》,將兩種技法的步驟、注意事項、適配土壤一一寫明,侯府名下各莊優先學習,對外則酌情收取些許“教習費”——既盤活了手藝,又為侯府添了一筆額外收入,梁夫人自然應允。
那日林蘇再次來到桑園,恰逢莊戶們采摘第二茬桑葉。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厚葉,在地上投下濃密的樹蔭,男人們肩扛竹筐,女人們手挎竹籃,歡聲笑語回蕩在田間。李二也混在其中,他經林蘇點撥后,反復琢磨劈接與芽接的適配性,竟摸索出“粗枝劈接、細枝芽接”的混搭法子,他負責的地塊產量雖不及張、王二位,卻也比舊法高出不少,臉上早已沒了當初的羞愧,取而代之的是踏實的笑意。
“四姑娘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莊戶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對著林蘇躬身問好,眼神里滿是真切的感激。從前他們靠天吃飯,桑樹好壞全憑運氣,如今有了靠譜的技法,日子也有了奔頭。
林蘇站在田埂上,看著眼前這片郁郁蔥蔥、生機盎然的桑園,心中滿是篤定。這不僅是嫁接技法的成功,更是她的理念——尊重經驗、鼓勵創新、按勞取酬——在這個時代的第一次落地生根。陽光灑在她臉上,映出一雙明亮的眼眸,那里藏著的,是對未來的無限期許。而遠處的涼棚下,梁夫人看著孫女被莊戶們簇擁的身影,眼中的欣賞愈發深沉,她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人,這孩子,終將撐起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蠶繭豐收的喜訊傳遍侯府那日,林蘇特意換上了一身利落的月白色襦裙,捧著一本厚厚的記錄冊,來到了梁夫人的榮安堂。
彼時梁夫人正對著賬冊含笑點頭,蠶室提交的賬目顯示,這一季的蠶繭不僅產量比往年增加三成,且繭形飽滿、絲質光亮,光是賣給綢緞莊的定金,就已遠超去年全年的收入。見林蘇進來,她放下賬冊,語氣溫和:“曦姐兒來了,可是為桑園的事?”
“祖母明鑒。”林蘇上前一步,將記錄冊遞上,“這是孫女兒整理的桑園與蠶室近三個月的明細,您看——”她指尖落在其中一頁,“桑葉增產四成,蠶繭隨之增產三成,且品質更佳。可孫女兒打聽了,咱們府里的蠶繭,大多是直接賣給綢緞莊,價格被壓得極低,若是能自己繅絲,再織成綢緞,利潤至少能翻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