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一晚的夜色如濃稠的墨汁,將永昌侯府層層包裹。朱紅宮燈掛滿檐角,燭火在寒風(fēng)中微微搖曳,紅光映著庭院里未化的積雪,折射出幾分虛浮的暖意。府內(nèi)各處傳來零星的爆竹聲,夾雜著仆婦們壓低的笑語,卻掩不住空氣中彌漫的凝重——那是一種被無形目光窺視的緊繃,是知曉自己身處棋局的惶然。
正廳內(nèi),炭火燃得正旺,卻暖不透人心頭的寒意。梁夫人端坐在上首,腕間的紫檀佛珠被指尖緩緩撥動,每一次轉(zhuǎn)動都帶著沉沉的思慮。她的目光掃過案上那些“貼心”到令人膽寒的禮物,紅寶石頭面的光澤過于刺眼,古籍拓本的紙頁泛著冷意,尤其是那本《九州游山雜記》,被林蘇攥在手中,封面的藍(lán)布都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皺。
“你們說得都有道理?!绷悍蛉私K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投入靜水的青石,打破了廳內(nèi)的沉寂,“大房發(fā)難,手段狠辣,卻未必有這樣滴水不漏、連筆跡喜好都模仿得如此周全,還能通過官驛送來的能耐?!彼D了頓,指尖在佛珠上停駐,眼神深沉如古井,“這背后,確實像是有一雙更大的手,在看著我們梁家,看著三房。”
蘇氏坐在下首,聞言身子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敬畏與憂慮:“模仿筆跡到這種程度,調(diào)動官驛運送私禮,對府中內(nèi)情了如指掌……這般手段和能量,京城里能有幾家?怕不是……”她的話語戛然而止,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qū)m城的方向,那至高無上的所在,如同一座無形的山岳,壓得人喘不過氣。
梁夫人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印證了蘇氏的猜測:“皇上,或者皇后,甚至……是兩宮都看著呢?!彼従徴f道,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永昌侯府的爵位承襲,從來就不只是我們梁家關(guān)起門來的事。嫡子失蹤,庶子虎視眈眈,過繼之事懸而未決……這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一盤可以落子的棋。”
她伸出手,林蘇連忙將那本《九州游山雜記》遞了過去。梁夫人翻開書頁,指尖輕輕劃過那些用細(xì)筆標(biāo)注的礦產(chǎn)符號,眼神復(fù)雜難辨:“送這些東西,是示好,也是敲打?!彼а劭聪蛄痔K,目光中帶著明顯的意有所指,“示好,是告訴三房,你們做的事,有人看見了,甚至……可能是默許或欣賞的。”
“敲打,則是提醒我們,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绷悍蛉说穆曇衾淞藥追?,“莫要行差踏錯,更不要以為可以脫離棋盤,隨心所欲。這京城里,沒有真正的秘密,尤其是在天家眼皮底下。”
墨蘭坐在一旁,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顫,溫?zé)岬牟杷疄R在指尖,竟不覺得燙。她原本以為,這場風(fēng)波不過是家族內(nèi)斗,至多牽扯些朝堂上的旁支關(guān)系,卻從未想過,竟會牽動天家的視線!那是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是生殺予奪皆在一念之間的存在,三房的這點掙扎,在皇權(quán)面前,不過是蚍蜉撼樹。
“那……這‘假梁晗’,會是宮里的人偽裝的?”墨蘭忍不住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梁夫人搖了搖頭,將雜書放回案上:“未必是直接偽裝?!彼治龅溃案赡?,是宮里某位貴人,或者某股勢力,找到了失蹤的晗兒——或是他的尸體,控制了他,或是利用了他的名頭,然后送回了這些東西。”
“他們的目的,其一,是穩(wěn)住梁家?!绷悍蛉说哪抗鈷哌^眾人,“年關(guān)將至,嫡子驟然失蹤或確認(rèn)死亡,難免引起朝局猜測和動蕩,維持侯府體面,是給外界一個交代。其二,是借此觀察。”她冷笑一聲,“看看我們梁家,尤其是我們?nèi)?,在壓力之下會如何?yīng)對,各房反應(yīng)如何,最終……會推出誰來繼承梁晗這一支。”
她看向廳外,夜色沉沉,仿佛能穿透屋宇,看到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所以,關(guān)鍵就在明年清明的祭祖。按照禮法,屆時必須明確晗兒名下承嗣之人。錦哥兒肩挑兩房,是我定下的主意,但也需要宗族認(rèn)可,更需要……上面的默許?!?/p>
“這‘假梁晗’此時送來這些東西,尤其是給錦哥兒和鬧鬧的邊關(guān)用物,恐怕也是一種隱晦的示意?!碧K氏接口道,眉頭緊鎖,滿是憂慮,“他們知道錦哥兒是候選人,甚至可能知道他會去邊關(guān)。這究竟是一種默許,還是一種考驗?”
梁夫人神色凝重,緩緩道:“都有可能。所以,清明之前,我們每一步都要走得格外小心。大房不會甘心,必定還有動作。這‘假梁晗’背后的勢力,也在看著?!彼灰豢聪蛟谧?,語氣鄭重,“我們要做的,就是穩(wěn)住三房,護住孩子們——寧姐兒進宮、婉兒伴讀之事,絕不能出任何紕漏。同時,晗兒的下落,還是要繼續(xù)暗中查訪,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尸。只有知道晗兒的真實情況,我們才能判斷這‘假梁晗’究竟是何意圖,宮里又到底是何態(tài)度?!?/p>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林蘇身上,復(fù)雜難辨:“曦姐兒,你這本‘雜書’,收好。是福是禍,現(xiàn)在還說不清。但既然送到了你手上,或許……也是某種機緣。只是切記,在你擁有足夠力量之前,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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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蘇緊緊握著那本書,指腹摩挲著粗糙的紙頁,心中震撼無以復(fù)加。她原以為,自己的對手是封建家庭的束縛、是落后的觀念,最多加上心懷叵測的親戚。可現(xiàn)在,陰影中赫然出現(xiàn)了皇權(quán)的輪廓!她在莊子上改良紡車、建立互助小組,想要讓女性掙脫枷鎖,這看似微小的“革新”,竟可能早已落入了更高層級的視野之中,成為別人棋盤上的一枚棋子,或者……一個需要被評估的變數(shù)。
壓力如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人淹沒。如果連皇宮里的人都開始留意,那說明她做的方向,或許真的觸動了這個時代的某些神經(jīng),真的有可能帶來改變。
那就來吧。她在心中默念。
鞭炮聲,在夜色中緩緩敲響,悠遠(yuǎn)而沉重。永昌侯府的燈籠依舊紅光映雪,卻照不亮每個人心中那越發(fā)深重的迷霧與戒備。
除夕的凌晨,夜色如濃稠的墨硯,將永昌侯府暈染得沉寂靜謐。祭祀的鼓樂與香火氣息漸漸消散,唯有巡夜人的梆子聲在街巷間遙遙傳來,敲碎了片刻的安寧。梁夫人沒有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帶著林蘇,屏退了所有隨從——連貼身伺候了三十年的金嬤嬤,也被留在了暖閣門外,只許遠(yuǎn)遠(yuǎn)守著。兩人踏著青石板上的薄霜,走進了那間連墨蘭都極少獲準(zhǔn)踏入的內(nèi)室,這里是梁夫人最私密的天地,藏著侯府最深的秘密。
室內(nèi)只點著一盞羊角宮燈,暖黃的光線柔和得像一層薄紗,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頎長,投在繡著纏枝蓮紋的織錦帷幔上,隨著燭火搖曳,宛若水中浮藻。空氣中彌漫著醇厚的檀香,是梁夫人每日必熏的寧神香,卻絲毫驅(qū)不散室內(nèi)凝滯的凝重,反而讓那份隱秘的氛圍愈發(fā)濃重。
梁夫人示意林蘇在靠窗的玫瑰椅上坐下,自己則緩緩在鋪著軟墊的榻邊落座。她沒有立刻開口,只是用一種幽深如古井的目光凝視著林蘇,那目光里藏著探究、欣慰,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掙扎,仿佛在斟酌一個足以顛覆乾坤的秘密。良久,她才緩緩前傾身體,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用一種近乎耳語的音量,吐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
“曦曦,有些事,本不該讓你這么早知道。”她深吸一口氣,胸口微微起伏,鬢邊的珍珠耳墜輕輕晃動,“但如今暗流已至,箭在弦上,再瞞下去,怕是要誤了大事?!彼D了頓,目光掃過室內(nèi)緊閉的門窗,才一字一頓道,“除了我母親吳老太太和福安大公主知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