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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的雪,像被撕碎的麻絮,帶著灰燼砸在凍得梆硬的土路上。
異人抖落袖口上積著的雪末,帶進屋內(nèi)一股刺骨寒氣。他瘦削的身形裹在舊裘衣里,手指凍得發(fā)青,在袖中微微蜷縮著。
又少了?趙姬的聲音干澀,像枯葉在風里摩擦。她抱著襁褓中的趙政,坐在冰冷的草席上。
嬴政,大秦未來的始皇帝,此刻正以一個饑餓難耐的嬰兒視角,憤怒地吐槽著他的悲慘處境——這他媽都什么鬼日子啊!
異人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從袖中掏出那個癟得可憐的小布袋,倒出幾粒顏色暗沉的粟米,在粗陶碗底磕出輕響:就這些。聲音低沉,幾乎被門外呼嘯的風雪吞沒。
趙姬的目光在那幾粒粟米上凝滯片刻,猛地抬頭:他們要餓死我們!
襁褓中的嬰兒被這聲音驚動,小身子一顫,烏溜溜的眼珠茫然轉(zhuǎn)動,小嘴癟了癟,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饑餓?呵,老子才剛出生幾天啊,就已經(jīng)學會用沉默對抗這個世界了!
秦軍破了武安,趙王震怒……異人背過身,不敢看妻兒。窗外,遠處似乎傳來趙國士兵粗啞的戰(zhàn)歌聲,隱隱約約,像鈍刀子刮著耳膜。質(zhì)子館斷供了。
趙姬低頭,看著懷里的小兒:異常安靜,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映著窗縫透進的、慘白的天光。他伸出小手,無意識地抓住了母親一縷垂落的發(fā)絲,攥得死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那小手冰涼,沒有孩童該有的柔軟溫熱。
臥槽,這什么鬼感覺!趙政在意識深處咆哮,又冷又餓,動都動不了,連哭都哭不出來!這他媽就是傳說中的嬰兒期?!
寒意無聲地滲進骨髓。異人猛地回身,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因壓抑而嘶?。黑w國要我們死!他們不敢殺我,就用這鈍刀子,一刀一刀……
他攥緊拳頭,趙政他才多大!他看向那安靜得可怕的孩子,巨大的恐懼終于沖垮堤壩,他連哭都不會了!趙姬,他不會哭了!
趙姬猛地站起,將嬰兒小心地塞進異人僵硬冰冷的懷里。似乎感受到父親懷抱的陌生與僵硬,小身子繃緊了,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依舊無聲。
趙姬走到角落那只蒙塵的漆木箱前,動作近乎粗暴地掀開箱蓋,里面是幾件折疊整齊的舊衣。她扒開衣物,從箱底摸出一個褪了色的錦囊。
解開系繩,倒出的不是粟米,而是一對小巧玲瓏的玉耳珰,溫潤的羊脂白玉,在昏暗中幽流轉(zhuǎn)著昔日的光華:那是她嫁妝里僅存、壓箱底的物件了。
她將那對玉耳珰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玉質(zhì)硌著掌心。她走到異人面前,將玉塞進他冰冷的手里,指尖微微顫抖:去!找那個常在西市巷口徘徊的燕地行商換粟!能換多少是多少!
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厲,我們死不了!他更不能死!
她目光投向異人懷中的嬰兒,孩子睜著大眼,靜靜看著母親眼中燃燒的火焰,小小的身體依舊緊繃如弓弦,沉默如冬日凍土。
異人低頭,看著手中那對小小的、溫潤的玉,又看看懷中兒子那雙過分沉靜、映著窗外風雪的眼。那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寒冷和寂靜里悄然凝固。
他猛地攥緊玉耳珰,尖銳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刺痛,轉(zhuǎn)身拉開門,一頭扎進門外漫天狂舞的雪幕中。
寒風卷著雪粒子灌進屋里,趙姬撲過去,用身體擋住風口,將異人留下的那點可憐的熱氣攏住。她回到草席邊,重新將嬰兒緊緊抱在懷里。那小臉貼著她冰冷的衣襟,小小的身體終于尋到一點熟悉的依靠,微微放松了些,卻依舊安靜得令人心悸。
政兒,不怕……趙姬的聲音低啞,在風雪呼號中細若游絲。她輕輕搖晃著臂彎,試圖哼唱一支記憶里邯鄲城繁華時的歌謠,調(diào)子破碎而斷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