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呼吸,不知不覺間變得輕緩而綿長,仿佛怕驚擾了腦海中那些隨著這段文字而驟然變得清晰起來的、塵封已久的畫面。
很多年前,當她還是武昭儀,在后宮與王皇后、蕭淑妃進行著生死搏殺時;當她成為皇后,與長孫無忌等元老重臣周旋抗衡時;甚至在她攝政臨朝,面對徐敬業(yè)叛亂等巨大危機時……總有一些關(guān)鍵時刻,一些看似“偶然”的機遇、一些“意外”獲得的有利消息、一些仿佛“天助”般的轉(zhuǎn)機,會悄然出現(xiàn),助她渡過難關(guān)。
曾經(jīng)有過深入調(diào)查,卻一無所獲,后來自己的丈夫,那個軟弱的高宗李治,莫名不再追究,結(jié)果不了了之。再后來,隨著權(quán)力穩(wěn)固,眼界開闊,尤其是得知東方墨遠走海外、建立華胥,并隱約知曉“墨羽”的存在后,她才恍然驚覺——那些“意外”的背后,或許一直有一雙眼睛,一只無形的手,在暗處悄然運作,提供著超越常理的信息與助力。
那是一種……洞悉人心、預判局勢、精準介入,卻又始終隱藏在幕后的風格。
與眼前這份密奏中描述的,何其相似!
涼州距洛陽數(shù)千里,論欽陵用兵詭詐,邊防斥候尚且難以探明其詳細部署,何以那些“無名義士”能對其糧道、本陣、乃至用兵習慣了如指掌,甚至能提前給出針對性極強的破敵策略?這絕非一兩個熱血俠士或普通細作能做到的。
除非……他們背后有一個極其高效、隱秘、且觸角深遠的情報與分析系統(tǒng)。
墨羽……
這兩個字,如同冰層下的暗流,在她心底轟然涌動。
是了。也只能是他們。東方墨雖然遠走,但他留下的這個組織,似乎并未完全停止活動,至少,在涉及外敵入侵、關(guān)乎中原文明根基的大事上,他們依然會出手。
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瞬間攫住了武曌。她下意識地抬手,撫上自己的胸口。隔著層層衣物,也能感覺到那枚貼身佩戴的“靈犀墨玉”傳來的、恒定的微涼。
他……果然還在守護嗎?
不是守護她武曌,甚至不是守護武周這個國號,而是守護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上被稱為“華夏”的文明與生民?就像他當年贈玉時所說的……某種更宏大、更超越個人的“守護之約”?
這念頭讓她心頭猛地一顫,說不清是刺痛,是悵惘,還是某種……連她自己都恥于承認的、隱秘的慰藉與酸楚。
她怨過他當年的不告而別,怨過他對自己后來道路的“背棄”與“不認同”。她將他視為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一個輝煌統(tǒng)治下無法忽視的陰影,一個證明她可能“選錯”了的活生生的對照。
然而,當這份來自遙遠涼州的捷報,以如此方式,將可能與他關(guān)聯(lián)的力量再次呈現(xiàn)在她面前時,那根刺帶來的,卻不僅僅是疼痛。
還有一種……仿佛被遙遠星光偶然照耀到的、冰封湖面下的微微悸動。
他還記得這片土地。他留下的力量,仍在為這片土地而戰(zhàn)。那么,他是否……也曾有那么一瞬,想起過這片土地上,那個曾與他有過“千年之約”、如今卻已面目全非的她?
武曌猛地閉上了眼睛,用力攥緊了手中的密奏,紙張在她指尖發(fā)出不堪承受的細微呻吟。她不允許自己再想下去。她是圣神皇帝,武周天子,她的功過自有青史評說,無需依托任何人的認可或守護,更無需為一段早已埋葬在利州江水下的過往而心緒不寧。
良久,她緩緩睜開眼,眸中所有翻騰的情緒已被壓下,重新恢復了屬于帝王的深潭般的平靜。她將密奏輕輕放在御案上,指尖拂過那描述“無名義士”的段落,動作竟有幾分罕見的輕柔。
“婉兒?!彼_口,聲音已聽不出任何異樣。
“奴婢在。”
“擬旨,褒獎婁師德、趙顥等有功將士,照前議封賞。另……”她頓了頓,“加一條:涼州之戰(zhàn),上下用命,忠義效節(jié)者眾。著涼州、隴右官府,暗中察訪此次獻策、助戰(zhàn)之無名義士,若有所得,勿追其蹤,勿擾其隱,但以朝廷名義,賜金帛、授虛爵、立義坊以彰其德,使天下知,為國為民者,雖布衣亦不朽?!?/p>
她要以朝廷的名義,為那些可能存在的“墨羽”力量,提供一個體面的、不暴露其隱秘身份的褒獎與臺階。這既是對功臣的表彰,或許……也是某種連她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識到的、跨越時空的微妙回應。
“是。”上官婉兒應下,心中卻對女皇特意加上的、對待“無名義士”的謹慎態(tài)度,有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武曌不再言語,目光投向窗外。秋陽正好,天高云淡。遙遠的涼州已然解圍,捷報的歡慶尚在殿宇間回蕩。但她的心思,卻已飄向了更渺遠的時空,觸碰到了那些深埋在記憶江底、本以為早已化為泥沙的星芒。
指尖無意識地,再次輕輕觸碰了一下胸前衣襟之下,那枚墨玉所在的位置。
微涼,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