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個小時的硬座,像一場漫長而混沌的刑罰。
車廂里混雜的氣味早已浸透了她的衣裳,僵直的脊椎發出細微的酸響。當廣播里終于傳來“旅客朋友們,上海站到了”的女聲時,蘇晚晴幾乎是憑著本能,拖著幾乎麻木的雙腿,隨著洶涌的人流挪向車門。
“嗡——”
一股龐大、雜亂而又充滿力量的聲浪,在她踏出車廂門的瞬間,迎面撞來。
不是山間的風嘯鳥鳴,而是成千上萬種聲音攪拌在一起的洪流——拉客的吆喝、行李箱輪子滾過地面的轟鳴、出租車不耐煩的喇叭、還有四面八方她聽不懂也辨不清的方言和普通話??諝獠辉偈巧嚼锴遒龓е菽咎鹣愕奈兜溃菗诫s著汽油尾氣、陌生香水、以及食物蒸騰熱氣的、復雜而濃烈的都市氣息。
她站在月臺上,有那么幾秒鐘,是完全失聰和失明的。巨大的信息流沖刷著她的感官,讓她頭暈目眩。
她下意識地緊了緊肩上的帆布包,那里面裝著她的全部家當,也裝著她搖搖欲墜的勇氣。跟著指示牌,她像一滴水,匯入了前往出站口的人潮。周圍的人行色匆匆,步履快得讓她必須小跑才能跟上,他們的穿著、他們臉上的表情,都透著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屬于城市的節奏和漠然。
終于,走到了出站口的通道盡頭。
一步踏出。
天光豁然開朗,然后,是更猛烈的沖擊。
時近黃昏,夕陽的余暉給林立的高樓玻璃幕墻鍍上了一層晃眼的金輝。那些建筑那么高,那么密,像無數把巨劍直插云霄,冷漠地俯視著地面上如螻蟻般穿梭的車流與人潮。霓虹燈已經開始閃爍,變幻著五彩斑斕的圖案和文字,勾勒出一個她只在電視里見過的、流光溢彩的不夜之城。
寬闊的馬路上,汽車首尾相連,形成鋼鐵的洪流。她從未見過這么多車,這么快的速度。公交車龐大得像移動的房屋,出租車是鮮艷的流動色塊,還有無數她叫不出名字的、線條流暢漂亮的小轎車。
而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腳上是沾了塵土的手納布鞋,背著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舊帆布包,傻傻地站在出站口,像一顆被無意間遺落在此處的、來自山間的石子。
周圍是穿著時髦裙裝、踩著高跟鞋、妝容精致的女郎,是穿著筆挺襯衫或休閑t恤、步履從容的男士。他們投來的目光,或許只是無意的一瞥,或許帶著一絲好奇,但落在蘇晚晴眼里,都變成了無聲的審視和衡量。那目光像細密的針,扎在她裸露的皮膚上,讓她感到一陣陣刺癢難堪。
她下意識地低頭,想藏起自己帶著鄉音的普通話(雖然此刻她并未開口),想藏起這身與這座城市如此違和的打扮,想藏起內心深處那幾乎要破土而出的、名為自卑的藤蔓。
一個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用擴音器維持著秩序,聲音洪亮而標準。蘇晚晴聽清了每一個字,卻覺得自己完全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仿佛那是一種她尚未掌握的外星語言。
迷惘,像冰冷的潮水,從腳底漫延上來,瞬間淹沒了她。
震撼,源于這超乎想象的繁華與龐大,像一場視覺和聽覺的爆炸。
而自卑,則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在她初踏入這片土地的第一刻,便悄然纏上了她的心臟,吐著信子,提醒著她的渺小與不堪。
她攥緊了帆布包的背帶,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上海。
她來了。
可這片璀璨奪目、喧囂鼎沸的天地,真的有她的一寸容身之處嗎?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身后的火車已經離站,回山里的路,在她踏出這一步時,就已經斷了。
現在,她只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