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后苑。
時近黃昏,秋日的陽光已失去了夏日的酷烈,變得溫煦而綿長,透過苑中精心修剪的林木枝葉,在蜿蜒的鵝卵石小徑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diǎn)。苑內(nèi)引洛水為池,池畔疊石成山,點(diǎn)綴著幾座精巧的亭榭,本是極清幽的所在。然而此刻,緩步走在池邊小徑上的武曌,卻無心欣賞這秋光暮色。
她穿著常服,一襲赭黃底繡金鳳紋的對襟長衫,外罩同色半臂,頭發(fā)只簡單綰成高髻,插著一支碧玉簪,比之朝會時的袞冕威儀,多了幾分家常的隨意,但眉宇間那份沉凝與揮之不去的思慮,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明顯。
王及善與吉頊,一左一右,落后半步跟著。王及善年事已高,鬢發(fā)如雪,穿著紫色圓領(lǐng)宰相常服,步履穩(wěn)健,面容肅穆。吉頊則正值壯年,身姿挺拔,官居右肅政臺中丞(即御史中丞,來俊臣為左),眼神銳利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他們剛剛結(jié)束一場關(guān)于河北稅賦蠲免尺度的冗長討論,此刻是被武曌特意留下“陪朕走走”。
空氣中有桂花的甜香隱隱浮動,池面倒映著天光云影,偶爾有錦鯉躍出,蕩開一圈漣漪。但三人都知道,這番閑適的散步,絕非為了賞景。
武曌停下腳步,目光投向池心一座小小的、尚未點(diǎn)燈的亭子,仿佛在凝視虛空。良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身后二人耳中:
“王卿,吉卿。近日朝野內(nèi)外,于來俊臣其人其事,頗多物議。你二人,一為宰相,總領(lǐng)百揆;一為臺憲,職司風(fēng)紀(jì)。且與朕說說,如何看?”
她沒有轉(zhuǎn)身,語氣也聽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隨口問起一件尋常政務(wù)。
王及善與吉頊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武氏諸王與太平公主的聯(lián)合發(fā)力,衛(wèi)遂忠的突然告發(fā),早已在神都最高權(quán)力圈層激起了看不見的波瀾。陛下此刻垂詢,絕非心血來潮。
王及善上前半步,躬身道:“陛下垂問,老臣不敢不直言。來俊臣,以告密起家,蒙陛下拔擢,掌詔獄多年。其人性情兇狡,行事不軌,所信用者,多為侯思止、王弘義等市井無賴、屠沽之輩;其所羅織陷害、誅戮貶竄者,卻多是海內(nèi)人望、名德君子。自垂拱以來,朝臣每每聞‘來子’之名而股栗,非因其官威,實(shí)懼其無端構(gòu)陷、酷烈刑求也。”
他頓了頓,見武曌身形未動,繼續(xù)道:“以往,或可稱其‘按詔獄,數(shù)稱旨’,為陛下肅清環(huán)宇之助力。然如今,大周立國已久,北疆烽煙初息,正宜休養(yǎng)生息,安撫人心。來俊臣卻仍固持舊術(shù),變本加厲,甚而……將羅織之網(wǎng),妄圖罩向天潢貴胄、國之根本。”他聲音漸沉,帶著老臣特有的沉重與痛心,“陛下,此非尋常酷吏貪功,實(shí)乃懷‘異圖’之‘元惡’!老臣愚見,此獠不除,則朝堂永無寧日,人人自危,忠良扼腕,奸小逞志。恐非但不能為陛下分憂,反會動搖朝廷根基,禍亂之源,自此始矣!望陛下圣察!”
“元惡”二字,王及善說得極重。這不是彈劾一個官員失職,而是直指其人為國家禍亂的根本、必須鏟除的首惡。他將處置來俊臣,提升到了關(guān)乎武周朝廷能否安穩(wěn)存續(xù)的高度。
武曌依舊望著水池,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袖口精致的金線繡紋。王及善的話,她聽進(jìn)去了。動搖朝廷根基……是啊,來俊臣現(xiàn)在想動的,不就是她武周的根基么?皇嗣、廬陵王,哪怕是形式上的儲君與前儲君,也是她武曌血脈所系,法統(tǒng)所依。動他們,就是在動她統(tǒng)治合法性的另一面旗幟。更不用說,他還可能將太平、武氏諸王牽扯進(jìn)去。這條狗,確實(shí)嗅到了不一樣的血腥,卻忘了誰才是真正飼主。
但她仍未表態(tài),只是淡淡問:“吉卿,你亦在御史臺,素有剛直之名。你以為如何?”
吉頊心頭一緊。他知道,這是陛下在考量他,也是在權(quán)衡。他雖厭惡來俊臣的所作所為,甚至曾險(xiǎn)遭其毒手,但此刻回話,仍需極謹(jǐn)慎。他深吸一口氣,上前躬身,語氣比王及善更顯激切,卻又帶著一種巧妙的對比:
“陛下!王相所言,句句懇切,皆為國謀!臣在臺憲,所見所聞,更為切膚!來俊臣所為之惡,罄竹難書!彼誣殺忠良,諸如樂思晦、李安靜等,皆朝廷柱石,天下稱冤;其貪暴索賄,邊將、刺史、乃至富戶,稍有拂逆,則家破人亡,所聚斂之財(cái)貨,堪比府庫!此皆罪惡昭彰,天下共知,可謂惡積如山,國之大蝥賊也!”
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壓低,卻更顯力度:“陛下常念告密有功者。然如臣所知,有農(nóng)夫以拾得異石告祥瑞,不過得賜束帛;有市儈以鄰里醉語告謀逆,或授散官參軍。此皆微功薄賞。而來俊臣,以陛下賦予之權(quán)柄,行一己之私欲,構(gòu)陷公卿如草芥,其‘功’何在?不過是以國家公器,成就其個人兇名與貪欲罷了!此等國之巨蠹,陛下尚有何惜?”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盡管武曌背對著他:“且其如今野心膨脹,自比石勒,妄圖以羅織之術(shù),撼動國本,離間天家骨肉,其心可誅!陛下,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此獠不除,非但天下洶洶之口難平,便是陛下身邊至親之人,恐亦難安枕席!臣請陛下,為江山社稷計(jì),為天下蒼生計(jì),速下決斷,剿絕元惡,以正典刑,以安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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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頊的言辭,比王及善更為直接激烈,甚至有些“犯顏”的風(fēng)險(xiǎn)。但他巧妙地用了對比(告密者微功與來俊臣大惡)、用了“陛下身邊至親之人難安”這樣的誅心之語,更重要的是,他點(diǎn)出了“以國家公器,成就個人兇名貪欲”,這恰恰觸動了武曌內(nèi)心深處對權(quán)力工具是否失控的核心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