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六月三日,丁卯,洛陽西市刑場。
天公仿佛也在等待著這一日的清算。從黎明前開始,鉛灰色的濃云便低低地壓著神都的城墻與坊市,空氣悶得能擰出水來,沒有一絲風。到了辰時,豆大的雨點終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起初還稀疏,很快便連成了狂暴的雨幕,伴隨著天際滾過的低沉悶雷,將整個洛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雨水沖刷著宮闕的琉璃瓦,也沖刷著西市刑場上昨日殘留的、未曾洗凈的暗褐色痕跡。
即便暴雨如注,西市通往刑場的各條街巷,依舊被洶涌的人潮堵得水泄不通。傘蓋、蓑衣、斗笠,甚至只是頂著一塊粗布的人們,從各個坊門涌出,沉默而急切地向著同一個方向匯聚。沒有往常行刑前的喧嘩叫罵,只有無數雙腳踩在泥濘里的撲哧聲,和暴雨擊打萬物的嘩啦巨響。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壓抑已久的期待與某種近乎儀式感的肅穆,彌漫在濕冷的空氣里。
刑場設在一個略顯開闊的土臺之上,平日是處決尋常盜匪的死囚牢所在。今日,臺子被沖刷得泥濘不堪,雨水在低洼處積起渾濁的水坑。臺子周圍,金吾衛的士卒披著油衣,執著長戟,面無表情地圍成警戒的圈子,將黑壓壓的民眾隔在外面。他們的鎧甲和兵器被雨水洗得發亮,眼神卻警惕地掃視著人群——上官有嚴令,今日只準觀刑,不準任何意外。
已時正,雨勢絲毫未減。沉重的木輪碾壓泥濘的聲音由遠及近,兩輛沒有任何遮蓋的囚車,在眾多甲士的押送下,艱難地駛入刑場。囚車停下,柵欄打開。
第一個被拖拽下來的是前宰相李昭德。他穿著已經污損不堪的白色囚衣,頭發散亂,臉上帶著淤青和憔悴,但腰桿卻挺得筆直。雨水瞬間將他澆透,他卻恍若未覺,目光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解脫,掃過黑壓壓的人群和鉛灰色的天空。他沒有掙扎,任由軍士架著,步履略顯蹣跚卻堅定地走向刑臺中央。
人群中響起一陣壓抑的、低低的啜泣和嘆息。“李相公……”“冤啊……”聲音細碎,迅速被雨聲淹沒。許多人都知道,這位以剛直敢言著稱的宰相,是因觸怒武曌而被來俊臣羅織罪名下獄的。他的赴死,在許多人眼中,是忠良蒙冤。
緊接著,第二個人被從囚車里幾乎是拖了出來。
來俊臣。
他同樣穿著囚衣,但比李昭德更加狼狽不堪。曾經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糾結成縷,黏在蒼白如紙的臉上和額頭上。那身象征著他無限威權的深色官袍早已被剝去,此刻的他,在暴雨中瑟縮著,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只剩下一個被恐懼徹底掏空的軀殼。細長的眼睛失去了往日幽暗算計的光芒,只剩下渙散與絕望,拼命地躲閃著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冰冷刺骨的目光。他腳上的靴子不知何時掉了一只,赤足踩在冰冷的泥濘里,每被軍士推搡一步,都踉蹌欲倒,口中發出含糊的、意義不明的嗚咽,哪里還有半分自比石勒、睥睨朝野的“來大夫”模樣?
“狗賊!”“禽獸!”“還我父(夫子)命來!”
就在來俊臣身影出現的剎那,死寂的人群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沸油,轟然炸開!壓抑了數年、十數年的仇恨、恐懼、悲痛,在這一瞬間沖破了暴雨的阻隔,化為驚天動地的怒吼與哭嚎!聲浪之猛,竟一時壓過了雷鳴雨嘯!前排的人群瘋狂地向前擁擠,試圖沖破金吾衛的封鎖,無數手臂伸向刑臺方向,手指屈張,仿佛要隔著虛空將臺上那人撕碎!
金吾衛的防線在巨大的沖擊下微微晃動,軍官厲聲呵斥,長戟向前平推,才勉強穩住陣腳。但那種來自萬千民眾的、純粹而暴烈的恨意,讓這些見慣了鮮血的軍卒都感到心悸。
監刑官不敢怠慢,也顧不得什么程序儀軌,在驗明正身后,幾乎是嘶吼著下達了行刑的命令。
李昭德仰面,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最后看了一眼這他效忠過、也抗爭過的塵世,緩緩閉上了眼睛。刀光一閃,干凈利落。頭顱滾落,鮮血噴涌,瞬間被雨水稀釋,混入泥濘。他的身體向前撲倒,再無動靜。人群中,啜泣聲更響了一些。
輪到劊子手走向來俊臣時,這個已經癱軟如泥的男人,突然爆發出殺豬般的嚎叫,涕淚橫流,掙扎著想要向后縮,卻被兩名魁梧的軍士死死按住。
“陛下饒命!陛下!臣有功!臣都是奉旨……啊——!”
求饒的嘶喊戛然而止。
劊子手顯然也帶著憤恨,這一刀下去,并非快斬,而是帶著一股泄憤般的狠厲。刀鋒入肉,骨骼碎裂的聲音在暴雨中都清晰可聞。來俊臣的頭顱并未立刻斷開,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雙眼兀自圓睜,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與難以置信,嘴巴還維持著呼喊的口型。鮮血如同噴泉,濺了劊子手和旁邊軍士一身。
然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幾乎在來俊臣身軀倒地的同一瞬間,早就如同繃緊到極限弓弦的人群,徹底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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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他!”“撕了這狗賊!”“為我兒報仇啊!”
怒吼聲中,不知是誰第一個沖破了金吾衛因行刑完成而稍有松懈的防線,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如同決堤的洪水,黑壓壓的人群瘋狂地涌上了泥濘的刑臺!金吾衛軍官試圖阻攔,但面對這完全被仇恨點燃的、數以千計的民眾,他們的阻攔顯得蒼白無力,很快就被裹挾著、推搡著,身不由己。
沖在最前面的,是一個披頭散發、狀若瘋婦的老嫗,她撲到來俊臣尚有微溫的尸體旁,枯瘦的手指竟硬生生插向那雙圓睜的、失去神采的眼睛!
“還我兒眼睛!他瞎著眼在牢里叫了三天娘才死啊——!”
凄厲的哭喊中,混合著某種黏膩的、令人牙酸的聲響。下一刻,兩顆渾濁的眼球已被她攥在手中。
這一下,如同打開了地獄的閘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