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長孫圭錦(梁圭錦)跟隨祖父梁老爺前來請安、議事的次數也多了起來。梁老爺對這個長孫寄予厚望,一心想將他培養成梁家未來的掌舵人,便時常將他帶在身邊,無論是處理家族事務,還是與幕僚談論朝局,都讓他在一旁耳濡目染,早早熟悉這些成人世界的規則與謀略。
于是,梁夫人的正房里,便常常上演著這樣一幅看似和睦的畫面:上首的酸枝木大椅上,梁老爺身著藏青色常服,梁夫人穿著繡著纏枝蓮紋的褙子,二人或低聲議論著朝中最新的動向、家族產業的盈虧,或品評著京中勛貴人家的是非長短,語氣沉穩,字字句句都關乎家族的榮辱興衰;稍遠些鋪著厚厚錦墊的貴妃榻上,曦曦正自顧自地玩著祖母特意尋來的精致布老虎,那布老虎繡工精巧,虎頭圓滾滾的,她時不時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拽拽老虎的尾巴,或是把臉貼在柔軟的布料上,發出“咿呀”的軟糯聲響,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地下的青磚鋪得平整光亮,鬧鬧或許正蹲在那兒,擺弄著祖母賞的七彩七巧板,試圖拼出一只展翅的小鳥,又或是踮著腳尖,努力去夠案上擺著的、晶瑩剔透的水晶葡萄,小臉上滿是專注與急切。
而圭錦,則總是安靜地坐在靠近祖父下首的紫檀木繡墩上。他不過七八歲的年紀,脊背卻挺得筆直,仿佛被無形的尺子量過一般,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指尖并攏,姿態一絲不茍。他聽著長輩們談論那些對他而言尚且深奧甚至枯燥的話題——或是某地的漕運利弊,或是某位官員的品行操守,臉上沒有一絲孩童該有的不耐與浮躁,眼神專注而沉靜,仿佛在認真咀嚼每一個字里的深意。偶爾祖父話鋒一轉,突然考較他一句“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他也能略一思忖,謹慎地組織語言,答得條理清晰、合乎情理,既顯露出自己的思考,又絕不會逾越孫子的本分。那份遠超年齡的沉穩與懂事,讓梁老爺夫婦時常暗自欣慰,覺得梁家后繼有人,可欣慰之余,又難免生出一絲隱隱的心疼——他太過完美地扮演著“嫡長孫”這個角色,完美到幾乎完全壓下了屬于他這個年紀應有的童真與跳脫,像一株被精心修剪過的盆栽,規矩周正,卻少了幾分自然生長的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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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梁老爺與夫人議論到關鍵處,或是需要單獨說些體己話,不愿讓孩子們聽去,便會很自然地將目光投向地下玩耍的兩個小丫頭,隨口對圭錦吩咐道:“錦哥兒,看著點你兩個妹妹,別讓瀾姐兒磕著碰著,也照看好曦姐兒,別讓她摔著。”
這看似隨意的一句托付,實則蘊含著長輩們未言明的深意。
梁夫人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自有一番精密的盤算。她樂見其成,甚至有意暗中促成。在她看來,圭錦是梁家名正言順的嫡長孫,品性端莊,聰慧過人,是家族未來的頂梁柱;鬧鬧和曦曦是她最疼愛的嫡親孫女,尤其是曦曦,幾乎是在她膝下一日日長大的,軟糯貼心,更是她心尖上的寶貝。讓這幾個孩子從小多相處,培養起深厚的情誼,無論將來是兄妹間相互扶持,穩固家族根基,還是……有更進一步的、關乎聯姻的安排,都是極好的。這就像是在孩子們心中提前埋下的種子,只待日后時機成熟,開花結果,便能更加牢固地維系嫡系的團結與力量,讓梁家在復雜的家族紛爭中立于不敗之地。
“讓孩子們多在一處玩玩,感情好了,日后彼此也能有個依靠,咱們梁家的根基才能更穩。”梁夫人曾在私下里對心腹張媽媽這樣說過,語氣里滿是作為家族掌舵者的深遠考量,眼神沉靜而堅定。
因此,她從不阻攔孩子們的相處,反而時常刻意創造這樣的機會。她會拿出珍藏的字畫,笑著對圭錦說:“錦哥兒,你學問好,給你兩個妹妹講講這畫上的景致。”也會把鬧鬧新得的、鑲著珍珠的撥浪鼓拿過來,柔聲吩咐:“瀾姐兒,把你的好東西給哥哥看看,兄妹間該互相分享才是。”
而被委以“看孩子”重任的圭錦,也總是盡職盡責,從未有過半分敷衍。他會立刻放下手中正在研讀的《論語》或是兵法書籍,起身走到兩個妹妹身邊。對性子跳脫的鬧鬧,他多是溫和而堅定的約束:“瀾妹妹,慢些跑,當心門檻絆倒。”或是見她夠不著案上的果子,便會輕輕抬手,將那串最飽滿的葡萄摘下來,遞到她手中,語氣柔和:“拿著吃,別噎著。”對年紀更小、軟乎乎的曦曦,他則更加小心謹慎,會特意蹲下身,與她平視,耐心地陪她玩一會兒布老虎,或是在她伸手去抓案上的墨錠時,及時將東西移開,輕聲提醒:“曦妹妹,這個不能碰,會弄臟小手。”
他做得無可挑剔,一言一行都透著穩妥與周到,活脫脫一個縮小版的、循規蹈矩的大人。
只有在極偶爾的瞬間,當院外的風掠過樹梢,帶來幾聲自由飛翔的鳥兒的鳴叫,或是遠處傳來其他房頭小廝們追逐嬉鬧的爽朗笑聲時,那沉靜如水的眸子里,才會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被人捕捉到的羨慕與悵惘。那眼神一閃而逝,快得仿佛只是旁人的錯覺,下一秒,他便又恢復了往日的沉穩,繼續履行著自己“長孫”的職責。
依靠么?
圭錦偶爾也會在無人之時,在心底這樣問自己。
或許吧。長輩們口中的“依靠”,聽起來溫暖而可靠。
只是他隱隱覺得,這份被長輩們精心安排、刻意培養的“感情”,最終指向的,究竟是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溫暖港灣,還是另一座看似華麗、實則束縛著人身與心靈的牢籠?他不得而知,也不敢深想,只能循著既定的軌跡,一步步往前走。
這正房里看似溫馨和睦的兄妹相處場景,其下涌動的,卻是封建大家族中,命運與情感的復雜交織,是個人意志與家族利益的無聲博弈。每個人都在既定的軌道上前行,看似身不由己,卻又在無形之中,被卷入這場關乎家族榮辱的漫長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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