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帶著草木的清潤,穿過侯府雕花的窗欞,在書房的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金。陽光落在宣紙上,將未干的墨跡烘得暖融融的,卻驅不散端坐案前的少女眉宇間的輕愁。
寧姐兒今年剛滿十歲,已是亭亭玉立的模樣。一身柳綠色暗繡纏枝蓮的衣裙,襯得她肌膚瑩白,身姿挺拔如初春的嫩柳。她剛放下手中的羊毫筆,筆桿上還凝著一滴墨,順著筆鋒緩緩滑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深色。紙上是她方才寫就的《化蝶》書稿大意,字跡娟秀中帶著幾分少年人的銳氣,只是在“樓臺相會”“化蝶雙飛”幾處,墨跡格外濃重,像是寫作者落筆時,心頭也壓著沉甸甸的情緒。
“唉……”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從她唇邊溢出,寧姐兒抬起眼,目光沒有焦點地望向窗外。庭院里的海棠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風吹得輕輕搖曳,可她看在眼里,只覺得那繁盛里也藏著幾分轉瞬即逝的悲涼。
她身邊的地毯上,坐著個小小的身影。三歲的曦曦穿著一身淺杏色的小襖褲,領口袖口滾著細細的銀線,襯得她像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她正專注地擺弄著一套巴掌大的魯班鎖,小小的手指靈活地轉動著木塊,眼神沉靜專注,完全不似尋常幼童那般好動。這幾年,寧姐兒早已把這個妹妹視作可以傾訴心事的“小大人”——曦曦說話總帶著奶氣,可說出的話,卻常常讓她這個十歲的姐姐豁然開朗。
“曦曦,”寧姐兒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既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詢問身邊的妹妹,“你說,和真心喜歡的人在一起,怎么就那么難呢?”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點在宣紙上“難”字上,那一點墨跡還帶著濕潤的涼意。“祝英臺女扮男裝去書院,和梁山伯同窗三載,讀書、論道、相知相惜,那般情投意合,最后卻落得個生離死別。‘難’這個字,寫起來不過十畫,輕巧得很,可真要過起來,怕是剝皮拆骨般的疼吧?”
她說著,轉過頭,看向曦曦沉靜的小臉。陽光落在曦曦濃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沒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種超乎年齡的通透。或許是這份通透給了寧姐兒勇氣,或許是長久以來的信任讓她卸下了防備,她輕輕咬了咬唇,吐露了藏在心底更深的心事。
“母親前日私下與我說,再過四年,我便及笄了。”寧姐兒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及笄之后,議親之事就要慢慢相看起來了。可是曦曦,我心里慌得很。”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跳得有些快,帶著一種莫名的恐懼。“我們侯府的女兒,婚事從來由不得自己。這四方院落,便是我的天地,我能見到的人,不過是父母宴請的親友子弟,寥寥數人而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時候,我只能聽憑安排,嫁一個或許從未說過幾句話的人。”
“一輩子那么長啊……”寧姐兒的眼眶微微泛紅,聲音低了下去,“我真怕,怕我這一輩子,都不知道‘喜歡’是什么滋味,就要那樣循規蹈矩地過下去。晨起問安,操持家務,相夫教子,直到老去……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東西堵著,喘不過氣。”
這番話,帶著十歲少女不該有的迷茫與沉重。她是侯府嫡長女,自小錦衣玉食,尊榮加身,可這份尊榮背后,是早早背負起的家族責任,是無法掙脫的禮教束縛。她看著母親,看著府里的其他女眷,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模樣,那模樣讓她不寒而栗。
曦曦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魯班鎖還差最后一步就能拼接完成,可她此刻卻沒有心思顧及。她抬起頭,清澈的眼眸定定地看著寧姐兒,像是能看穿她心底所有的惶恐與不安。
她沒有立刻說話,而是順著地毯慢慢爬到寧姐兒的腳邊,小小的身子微微踮起,伸出軟乎乎的小手,輕輕按在了宣紙上那個墨跡淋漓的“難”字上。溫熱的小手蓋住了冰涼的墨跡,像是在無聲地安撫著姐姐那顆沉甸甸的心。
“阿姐,”曦曦的聲音還帶著幼童特有的奶氣,語調卻異常平穩,沒有一絲波瀾,“祝英臺難,是因為她的天地,只有一座尼山書院,只有一條通往梁山伯的路。”
寧姐兒怔住了,她低頭看著妹妹頂在自己膝頭的小腦袋,那柔軟的發絲蹭著她的手,帶著暖意。她從未想過這個角度——祝英臺的悲劇,難道不僅僅是禮教的壓迫,還有她所處的狹隘天地?
曦曦繼續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慢慢說道:“阿姐和她不一樣呀。你看母親,以前母親也只是在院子里看花、品茶,可現在呢?母親能看賬本,能管鋪子,能決定哪些生意要做,哪些事情不能妥協。”她頓了頓,小腦袋微微歪了歪,像是在努力組織更復雜的語言,小眉頭輕輕蹙著,認真的模樣格外可愛,“阿姐現在讀書、寫字、明理,學詩詞、學史書、學女紅,其實都是在把自己的院子,變得很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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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另一只小手,在空中比劃了一個小小的圓圈,然后慢慢擴大,直到圈住了整個書房,“等阿姐的院子足夠大了,能走進來的人,能看到的風景,自然就多了,也好了。到時候,阿姐就不會只盯著一條路,也不會只遇到一個人了。”
曦曦拉住寧姐兒微微發涼的手,她的小手溫熱而有力,緊緊地握著,像是在傳遞著一種堅定的力量。“四年,好久呢!”她的聲音里帶著孩童對時間的懵懂認知,卻讓寧姐兒心頭一震——是啊,四年,一千四百多個日夜,足夠做很多事情了。“阿姐可以學好多好多東西,把自己的院子修得又大又漂亮。到時候,來的人是好是壞,是真心還是假意,阿姐自己一眼就能看清楚。”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就算……就算一開始沒有遇到特別喜歡的人,只要那個人是好的,是尊重阿姐的,是愿意聽阿姐說話的,阿姐也可以把他變成喜歡的呀。就像……就像母親養的那盆墨蘭,剛買回來的時候,葉子都蔫蔫的,母親天天給它澆水、曬太陽、松土,現在不也開得香噴噴的嗎?感情就像養一盆花,用心澆灌,總會開花的。”
這番話,從一個三歲孩童的口中說出,簡直是驚世駭俗。可寧姐兒早已習慣了妹妹偶爾的語出驚人,她沒有覺得荒誕,反而靜下心來細細思量。是啊,祝英臺的天地太窄,除了梁山伯,她無處可去,除了愛情,她一無所有,所以才會在禮教的壓迫下走向絕路。而她梁玉清,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困在“等待命運安排一個喜歡的人”這個窄小的命題里呢?
寧姐兒心中的慌亂和陰霾,仿佛被這稚嫩卻充滿力量的話語一點點驅散了。她反手握住妹妹的小手,那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心底,暖融融的。她看著妹妹認真的小臉,看著那雙清澈眼眸里的堅定,臉上漸漸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那笑容像是雨后初晴的陽光,驅散了所有的陰霾,帶著點希冀,帶著點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