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府的書房,常年燃著安神的檀香,可今日,那香氣卻被一股凝滯到極致的冰冷驅散得無影無蹤。窗外的日光明明亮晃晃地照在庭院里,書房內卻依舊昏暗,僅一盞孤燈搖曳,將梁老爺的身影拉得瘦長而佝僂。
他獨自坐在太師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卻難掩渾身抑制不住的輕顫。手中緊緊攥著一封折疊得整齊的密信,信紙邊緣已被他捏得發皺,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布滿皺紋的手背上突突跳動。那顫抖并非源于悲傷,而是被最信任之人從背后捅了致命一刀后,深入骨髓的寒意與暴怒,如同冰水澆過燒紅的烙鐵,痛得人幾乎窒息。
這封密信,來自他安插在外最隱秘的一條眼線。那條線,連府中主母都不知曉,是他為防萬一所留的最后底牌,如今,卻送回了一個讓他肝膽俱裂、卻又在細想之下合情合理的真相——
他寄予厚望、傾注了半生心血培養的長子,那個他早已內定為梁家未來繼承人的孩子,竟然一直與遠在川地的顧廷燁保持著秘密的書信往來!
密信中并未截獲全部信件內容,但傳遞信件的渠道極為隱蔽,需輾轉三四層關系方能送達,而往來的頻率更是密集到令人心驚。這所有的細節,都指向一個殘酷到無法接受的事實:在他梁家為玉汐之死悲憤交加,密謀如何反擊顧家、如何步步為營扳回局面時,他們所有的計劃、所有的動向,甚至包括曦曦那超越年齡的驚人分析與精準判斷,很可能都通過他長子的手,一字不差地、提前擺在了顧廷燁和盛明蘭的案頭!
“難怪……難怪啊!”梁老爺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嘶吼,像是受傷的野獸在暗夜中悲鳴。
難怪顧家的每一次反擊都如此精準,如此恰到好處,仿佛早已預知他們的下一步動作!難怪張氏那封足以顛覆全局的“家書”能及時出現,剛好戳中案件的要害!難怪他們能如此迅速地找到“奶娘”這個完美的替罪羊,干凈利落地完成金蟬脫殼,將一場滅頂之災化解為“治家不嚴”的小過!
原來,他們梁家自以為隱秘的每一步,都在對方的注視之下,如同戲臺上演戲的帝王將相,看似威風凜凜、運籌帷幄,實則劇本早已被對手爛熟于心,所有的掙扎與反抗,不過是一場供人觀賞的鬧劇!
“噗——”
一口殷紅的鮮血猛地從梁老爺口中噴出,濺落在身前昂貴的地毯上,如同綻開一朵妖異的紅梅。他猛地撐住身前的書桌,指節摳進桌面的木紋里,才勉強沒有癱倒下去。原本就布滿風霜的臉龐,瞬間被抽干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敗,眼神里的銳利與威嚴,盡數被絕望與徹骨的寒意取代。
他不是敗給了顧廷燁,而是敗給了……自己人!敗給了這來自家族內部最親近之人的背叛!敗給了這赤裸裸的、令人齒冷的離心離德!
“父親!您怎么了?”
書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梁昭和梁晗聞訊趕來,推開門看到眼前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梁晗一個箭步沖上前,想要扶住搖搖欲墜的父親,梁昭也連忙跟著上前,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父親,您別動,快傳御醫!”
梁老爺猛地揮開他們的手,力道之大讓梁晗踉蹌了一下。他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跡,那粗糙的布料摩擦著干裂的嘴唇,帶來一陣刺痛,卻絲毫無法緩解他心中的劇痛。那雙曾經能洞察人心、如今卻布滿血絲和絕望的眼睛,緩緩掃過驚慌失措的兩個兒子,最終,他發出一聲如同破鑼般的、低沉而悲涼的嘶吼:
“查!給老夫查!”
“把府里翻個底朝天,也要查清楚!這府里,到底還有多少吃里扒外的東西!”
那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憤怒與不甘,震得書房的窗欞都微微作響。梁昭和梁晗不敢違抗,只能連忙應聲,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能讓一向沉穩的父親如此失態、口吐鮮血,這密信中到底藏著怎樣可怕的真相?
庭院里的梧桐葉被秋風卷得沙沙作響,林蘇獨自站在廊下,眉頭緊蹙。她正凝神思索,顧家接下來會如何趁虛而入——是在朝堂上散布流言,進一步削弱梁家的話語權?還是在漕運、商鋪等經濟命脈上暗中施壓,斷其財源?種種猜測在她腦中盤旋,卻始終找不到一個清晰的突破口。
就在這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鬧鬧像只雀躍的小蝴蝶,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她臉上帶著幾分被委以“重任”的興奮,還有一絲孩童特有的懵懂,跑到林蘇身邊便迫不及待地拉住她的衣袖,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曦曦妹妹!錦哥哥剛才偷偷問我,女孩子家都喜歡什么新奇玩意兒!”
林蘇微微一怔,還沒來得及細問,鬧鬧便繼續嘰嘰喳喳地補充:“我聽錦哥哥,說二伯母私下暗示錦哥哥,讓他給未來的媳婦兒——就是顧家那個嫻姐兒,多送點好東西相識相識!說是要讓顧家大房,我們梁家是真心實意想結這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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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鬧的話音落下,如同黑暗中驟然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林蘇腦中所有紛亂的線索!
聯姻!婚事!
她怎么偏偏忽略了這最關鍵的一環!
林蘇猛地站直身體,眼中閃過一絲徹骨的寒意,之前所有的困惑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洞若觀火的清明。玉汐的死案雖然被顧家以“壯士斷腕”的方式完美“斷尾”,看似平息了風波,但兩家之間那道因人命而起的深深裂痕和刻骨仇怨,皇帝心知肚明,滿朝文武也看在眼里。這樁被強行捏合的聯姻,根本不是什么冰釋前嫌的紐帶,而是一鍋表面平靜、底下早已燃起熊熊烈火的沸油,稍有不慎,便會炸得梁家粉身碎骨!
而這樁婚事,正是顧家下一個,也是最能殺人不見血的武器!
林蘇的思緒飛速運轉,一個個關節被瞬間打通。她轉頭看向尚且不明就里、還在為自己打探到“秘密”而得意的鬧鬧,語速極快卻條理清晰地說道:“三姐姐,你仔細想想,這樁婚事本就是陛下為了平息風波硬拉在一起的,我們梁家心里憋著玉汐姐姐枉死的冤屈,顧家心里也未必真愿與我們結親,不過是做做樣子給陛下看。若是在籌備婚事的過程中,我們梁家表現出任何一絲不情愿、不體面——比如聘禮減等、儀式從簡,甚至只是對顧家態度冷淡了些,你說,會被外界如何解讀?”
鬧鬧眨著圓溜溜的眼睛,努力跟上妹妹的思路,小臉上的興奮漸漸褪去,多了幾分凝重。她試著想了想,卻沒能得出答案,只能茫然地搖了搖頭。
林蘇不等她回應,便冷聲自答,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所有人都會說——‘看吧,果然是梁家不識大體!陛下都出面調和了,顧家也主動交出奶娘頂罪、同意聯姻退讓至此,梁家還揪著過去的事不放,真是心胸狹隘,枉顧圣恩!’到時候,之前玉汐姐姐枉死的所有過錯,都會被輿論反過來扣在我們梁家頭上!我們會從受害者,變成人人唾棄的‘得理不饒人’之輩,而顧家,反而成了顧全大局、委屈求全的受害者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