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蘇氏,心中那份久違的、得以施展才華的充實感與價值感,也在此刻悄然復蘇。嫁給梁昭這些年,她的才學只能用來打理中饋、應酬內宅,早已覺得憋屈。如今,面對眼前這個一點就透、求知若渴的兒子,她仿佛看到了蘇氏門風與梁家未來希望的交融,看到了自己存在的另一種價值。她講解得愈發投入,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熱忱,眼神明亮而堅定。
夜深人靜,永昌侯府的喧囂早已褪去,唯有亮著一盞孤燈,燭火搖曳,映照著蘇氏(蘇景然)清瘦的側影。錦哥兒已然安睡,呼吸均勻,而她卻被一種難以平復的心緒籠罩著,毫無睡意。桌案上,除了錦哥兒攤開的功課、散落的筆墨,還有一份墨蘭帶來的《化蝶》文稿——封皮已然有些磨損,頁邊密密麻麻寫滿了娟秀的批注,顯然已在京中閨閣小姐們手中傳閱了無數次。
她再次翻開戲文稿,紙張因反復翻閱而變得柔軟,那些早已熟記的詞句,此刻讀來卻字字千鈞,砸在心上。她逐頁看著,那些陌生的字跡在頁邊留下或感傷、或憤懣、或向往的批注:“祝英臺敢拒婚約,真乃奇女子!”“這般才情,卻困于閨閣,惜哉!”“若我有此勇氣,便不會嫁與庸人……”一行行批注,如同無數聲被壓抑在錦繡華服下的嘆息,穿過紙頁,直直撞進她的心底。
當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祝母”逼嫁那段唱詞,尤其是讀到“為娘我……(強咽下喉頭涌起的腥甜)”時,旁邊一行小字赫然映入眼簾——“我娘當時,亦是如此”。那字跡纖細,帶著幾分顫抖,仿佛能想見寫下這行字的小姐,彼時心中的酸楚與無奈。
蘇氏的手猛地一顫,戲文稿險些從手中滑落。
這句話,像一把生銹多年的鑰匙,“咔噠”一聲,猝不及防地打開了她刻意塵封多年的記憶閘門。
她想起了自己待字閨中時,那個蟬鳴聒噪的夏夜。母親悄悄溜進她的閨房,反手掩上門,眼眶紅腫,握著她的手,指尖冰涼。母親的聲音帶著未干的哭音,又透著無比的無奈,一遍遍地重復:“然姐兒,娘知道,娘都知道……那梁家二爺,才具平庸,性情溫吞,并非良配。娘何嘗不想讓你嫁得近些,嫁個知冷知熱、才華橫溢的讀書人,一生平安順遂?”
母親的眼淚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滾燙滾燙。“可……可你父親看重的是永昌侯府的爵位,是梁家與吳府的聯姻之利!這門親事,關乎蘇家的前程,你父親已經拍板,娘……娘說不上話啊!”
那時的她,尚是不諳世事的閨閣少女,只看到了母親的眼淚,只感受到了自己的委屈,卻未曾深想,那眼淚背后,是一位母親明知是火坑,卻不得不親手將女兒推下去的椎心之痛!她甚至還怨過母親的軟弱,怨她為何不能為自己爭一爭。
直到此刻,看到戲文里祝母“咽下鮮血”的細節,看到那句“我娘當時,亦是如此”的批注,她才恍然驚覺——她的母親,當年何嘗不是在一次次勸阻無效后,在丈夫的威嚴與家族的利益面前,強咽下了喉嚨里涌起的、混合著絕望與心疼的鮮血?那些未曾說出口的抗爭,那些深夜里獨自垂淚的掙扎,都被一句“身不由己”輕輕帶過,最終化作了對女兒的一句“娘對不起你”。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遲來的理解,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蘇氏。她捂住胸口,喉嚨發緊,眼眶不受控制地紅了。她并非為自己的婚姻不幸而悲傷——事實上,梁昭待她雖無深情,卻也敬重,從未有過苛責,只是平庸無能罷了。她是為天下所有如同她母親、如同祝母一般的女子感到悲哀!她們被“母親”“妻子”的身份捆綁,在“父母之命”與“愛女之心”之間被反復撕扯,最終不得不屈從于龐大的禮教與家族利益,親手將最珍視的人推向荊棘之路。
她們不是不愛,而是那愛的力量,在封建禮教的銅墻鐵壁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力。
一種強烈的傾訴欲在她心中翻涌,幾乎要沖破胸膛。這些年,她恪守禮法,謹言慎行,將所有的思緒、所有的委屈都壓抑在“合乎規矩”的沉默之下,活得如同一個精致的木偶。可今夜,被《化蝶》點燃的情緒,被那些批注喚醒的共鳴,讓她再也無法沉默。
她站起身,走到書案另一頭,鋪開一張素雅的梨花箋,研墨,提筆。筆尖在硯臺上反復蘸了又蘸,墨汁飽滿,卻遲遲未能落下。她有太多想說的了,對母親的愧疚,對過往的釋然,對當下的迷茫,對未來的期許,千頭萬緒交織在一起,讓她不知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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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已多了幾分堅定。筆尖落下,墨痕在紙上暈開,娟秀的字跡緩緩流淌:
“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
今夜月色如水,灑滿庭院,女兒于侯府修竹院內,讀到一文,心緒難平,輾轉反側,終是提筆,想與母親說些貼己話。
初讀時,只覺其離經叛道,不合禮法;再讀時,方知其中滋味,字字皆是閨閣女子的心酸與無奈。尤其是書中那句‘強咽下喉頭涌起的腥甜’,旁有小姐批注‘我娘當時,亦是如此’,女兒讀至此,淚如雨下。
母親,女兒今日方懂,當年您為女兒定下梁家親事時,那些深夜的垂淚,那些欲言又止的無奈,并非軟弱,而是身不由己的痛徹心扉。您明知梁昭并非良配,卻不得不因父親的決斷、家族的利益,將女兒推入這深宅大院。女兒往日愚鈍,未能體諒您的難處,甚至心存怨懟,如今想來,真是愧疚萬分。您咽下的,何止是淚水,更是滿心的鮮血與不舍啊。
這些年,女兒恪守禮法,打理中饋,以為這便是女子該走的路。可今日教導錦哥兒讀書,卻讓女兒嘗到了久違的充實與價值。原來,女兒所學的詩書,并非只能用來應酬內宅、裝點門面,還能用來啟迪心智、照亮他人。雖不合規矩,卻讓女兒心生向往。
女兒如今方知,這世間最痛之事,并非恪守規矩,而是明知何為對錯,卻因規矩二字,不得不眼睜睜看著珍視之人走上荊棘之路,甚至親手為之鋪設荊棘。女兒不知未來之路該如何走,只盼錦哥兒能成才,盼蘇家安好,也盼母親康健。
紙短情長,言不盡意。唯愿母親知曉女兒心意,愿千里之外,母女同心。
女兒景然頓首。”
寫完最后一字,蘇氏放下筆,淚水早已浸濕了衣襟。這封信,不再是往日那些例行公事、報喜不報憂的請安,而是一次徹底的靈魂剖白,一次跨越千山萬水的母女對話,更是一位被禮法束縛多年的才女,內心深處悄然響起的一聲覺醒的號角。
窗外,夜涼如水,月光透過窗欞,灑在信箋上,映得那些字跡愈發清晰。窗內,燭火搖曳,映照著蘇氏時而蹙眉、時而落淚、時而眼神清明的側影。
她將信箋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信封,封緘,又在信封上鄭重地寫下母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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