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蘭手中的狼毫筆“啪嗒”一聲,重重摔落在攤開的賬冊上。濃黑的墨汁迅速暈開,像一朵突兀的烏云,將方才好不容易理清的數字糊成一片模糊。可她渾然不覺,指尖還保持著握筆的姿勢,整個人僵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著案上的墨跡,仿佛魂魄都被抽走了大半。
如蘭……和文炎敬?
被顧廷燁發現了私情?
所以顧廷燁才退了如蘭的婚,轉而娶了明蘭?!
這短短幾句話,像是一串驚雷,在墨蘭的腦海中轟然炸響,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信息量太大了,大到讓她一時間無法消化,大到足以顛覆她過去數年里對整件事的所有認知,將她固有的世界觀攪得支離破碎。
那是顧廷燁啊!新帝跟前的寵臣,戰功赫赫,手握權柄,年紀輕輕便承襲了寧遠侯的爵位,前途無量。這樣的人物,這樣的家世,是多少京城貴女夢寐以求的夫婿,是多少家族擠破頭都想攀附的親家。便是她墨蘭,當年費盡心機嫁入永昌侯府,論及夫婿的權勢與前程,也遠不及顧廷燁的十分之一。
而如蘭,她盛如蘭,那個從小就跟她不對付,什么都想跟她爭、跟她比的死對頭!那個仗著自己是嫡女,便處處透著優越感,事事都要壓她一頭的盛如蘭!竟然主動放棄了這樣一個能將她們姐妹徹底拉開云泥之別的機會?
墨蘭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到了在盛家老宅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們爭精致的衣裳,爭稀有的首飾,爭父親盛紘的關注與寵愛,爭在老太太跟前的臉面與體面……如蘭就像個甩不掉的影子,無論她做什么,都要湊上來與她別苗頭。她穿了新做的綾羅裙,如蘭必定要尋一件更鮮亮的;她得了父親賞的玉佩,如蘭轉頭就哭著鬧著要更好的;她在父親面前學著作詩討好,如蘭便故意說些渾話攪局。
這么多年來,她盛墨蘭活著的很大一部分意義,便是要壓過如蘭一頭。她費盡心機討好父親,百般討好老太太,偷偷學詩書、練琴棋,甚至不惜聽從林噙霜的計策,自毀名節也要嫁入永昌侯府,不就是為了一朝高嫁,將如蘭,將明蘭,將所有曾經輕視過她、比她體面的姐妹都遠遠甩在身后嗎?!
她可以理解如蘭蠢,理解如蘭脾氣壞,理解如蘭不懂事,可她唯獨不能理解如蘭不跟她比!
嫁人,這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戰場,是決定后半生命運與體面的關鍵一步,是她盛墨蘭拼盡全力也要打贏的硬仗。她早已做好了準備,要在這場較量中徹底擊敗如蘭,讓她永遠只能仰望自己。可如蘭呢?她竟然直接退出了這場戰場,選擇了一條看似“低賤”、完全不在她比較框架內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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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文炎敬,不過是個家境普通、前途未卜的窮舉子,論門第、論權勢、論財富,哪一樣能與顧廷燁相提并論?如蘭放著好好的侯府夫人不當,偏要去做一個窮官的妻子,這不是瘋了是什么?
這種脫離了她掌控和認知的行為,讓墨蘭感到一種荒誕的錯愕,更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那是被輕視、被無視的憤怒。仿佛她視若珍寶、奮力爭奪了半輩子的東西,在如蘭眼里,竟是可以隨意舍棄、毫無價值的塵埃。她費盡心機搭建起來的戰場,她摩拳擦掌準備好的較量,到頭來,對手卻根本不屑于應戰。
至于明蘭是否無辜,顧廷燁為何轉而求娶明蘭,這些在平日里或許會讓她多思多想的事情,此刻在墨蘭混亂的腦海里,已變得無關緊要。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如蘭那個“不合常理”的選擇牢牢占據。
“她……她怎么可能不嫁顧廷燁?”墨蘭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難以置信的荒謬感,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她不是……什么都想跟我爭嗎?顧廷燁那樣的人家,那樣的前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她怎么會……怎么會不要?”
這話像是問蘇氏,又像是在質問冥冥中的命運。在墨蘭的世界里,林噙霜從小就教她,女子一生的價值,全在“高嫁”二字。夫家門第的高低,便是女子的臉面,是衡量成敗的唯一標尺。為了這一點,她從小便學著偽裝、學著算計,費盡心機在盛紘面前討好,在老太太跟前周旋,甚至不惜自毀名節,也要嫁入永昌侯府,成為人人艷羨的梁奶奶。
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在墨蘭的胸中翻涌、激蕩,幾乎要將她淹沒。有被愚弄的憤怒——她爭了半輩子,原來從一開始,她的對手就根本沒把她爭的東西放在眼里;有無法理解的困惑——那所謂的“心意”,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讓如蘭甘愿放棄如此光明的前程?有世界觀被徹底沖擊的茫然——她一直信奉的真理,一直堅守的準則,難道從根本上就是錯的?
甚至,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不愿面對的微弱震撼。她不得不承認,如蘭的這份“膽量”,這份敢于反抗既定命運、追求心中所想的勇氣,是她從未有過,也不敢擁有的。
墨蘭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案上那片暈開的墨跡上,心中突然涌起一陣前所未有的空虛與茫然。胸口像是堵著一塊巨石,沉悶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過往那些汲汲營營的日子,那些處心積慮的算計,那些小心翼翼的偽裝,此刻都變得無比荒謬,無比可笑。
蘇氏看著墨蘭驟然失神、臉色變幻不定的樣子——從最初的震驚,到后來的憤怒,再到此刻的茫然與蒼白,心中漸漸意識到,自己方才那番無意的話,似乎觸碰到了墨蘭某個隱秘而敏感的傷口。她放下茶盞,輕輕喚了一聲:“三弟妹?”
那聲輕喚像是一根針,刺破了墨蘭沉浸其中的混亂思緒。她猛地回過神,對上蘇氏探究的目光,心頭一緊,連忙迅速低下頭,掩飾住眼中翻騰的復雜情緒。她慌亂地撿起掉落的筆,指尖微微顫抖,強自鎮定地用紙巾擦拭著賬冊上的墨跡,聲音干巴巴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沒……沒什么。只是沒想到,五妹妹她……竟如此有‘主意’。”
“主意”二字,被她咬得格外重,語氣里說不清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
蘇氏看著她略顯狼狽的模樣,沒有再多問,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轉而說起了別的話題。可墨蘭卻再也無法集中精神,耳邊反復回響著蘇氏方才的話語,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如蘭的身影,以及自己這些年走過的路。
西跨院的正房里靜悄悄的,只有窗外海棠花飄落的簌簌聲。墨蘭穿著一身月白色繡纏枝蓮的褙子,端坐在上首的梨花椅上,神色嚴肅得異于往常。下頭,寧姐兒、婉兒和鬧鬧三個女兒規規矩矩地坐在小杌子上,連最小的鬧鬧都被母親的神情鎮住,乖乖攏著小手。三歲半的曦曦(林蘇)穿著粉色的小襖,梳著兩個軟乎乎的發髻,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似漫不經心地聽著。
“今日叫你們過來,是想給你們說一件你外祖家的舊事。”墨蘭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也叫你們從小便知道,女子一生,一步踏錯便萬劫不復,何為‘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頓了頓,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才緩緩開口,將如蘭當年的婚事風波娓娓道來。話里話外,自然是將如蘭描繪成了一個被情愛沖昏頭腦、不顧家族體面、自甘墮落的蠢人。
“……那寧遠侯顧廷燁,當年是何等風光?新帝寵信,手握兵權,門第顯赫,是京中多少貴女盼都盼不來的良婿。他心中屬意的,本也是你外祖家門第更高的嫡女,也就是你們的五姨母如蘭。”墨蘭的語氣里帶著慣常的鄙夷,仿佛提起如蘭便是件掉價的事,“誰知你們那五姨母,竟被個無權無勢的窮舉子迷了心竅,昏了頭似的私下往來,偏偏還被顧侯爺撞了個正著,拿住了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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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一門好親事,就這么被她自己毀了。”她輕哼一聲,話鋒一轉,帶上了幾分對明蘭的微妙不屑,“最終,這潑天的富貴,這人人艷羨的侯門嫡妻之位,可不就落在了那‘無辜’、‘被迫’頂上的六姨母明蘭頭上?說起來,明蘭也是撿了個大便宜,若不是如蘭蠢笨,哪有她的份?”
寧姐兒已經懂事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覺得五姨母確實做得不妥;婉兒膽子小,聽到“行差踏錯”便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肩膀;鬧鬧則眨巴著大眼睛,注意力早飄到了窗外的蝴蝶身上,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