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不完全了解你,”林蘇打斷了她,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但我聽過你的故事。從你如何在盛家后院步步為營、小心翼翼生存,如何殫精竭慮打理侯府中饋、平衡各方勢力,如何與顧廷燁從相敬如賓到彼此托付……樁樁件件,京中稍有門路的人家,都略有耳聞。”
她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像一把精細的刻刀,細細審視著明蘭的神色:“你行事之周密,算計之深沉,對封建規則運用之嫻熟老辣,甚至超過了大多數土生土長的古人。我一度懷疑,你前世是不是就生活在某個等級森嚴、壓抑至極的朝代,比如……規矩繁瑣到骨子里的清代?”
明蘭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指尖猛地攥緊了手中的繡帕,帕角的絲線被她捏得發皺。這個細節,沒能逃過林蘇的眼睛。
林蘇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探究與了然的玩味:“但是,你名下那些新式店鋪里的東西——各種各樣的玩偶、精準的記賬法、甚至是那些注重效率的管理章程,還有你偶爾流露出的、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邏輯思維和數字敏感……這些細節告訴我,你和我一樣,應該也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經歷過九年義務教育、見識過互聯網浪潮的一代。”
她向前邁出一小步,小小的身影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目光灼灼地盯著明蘭,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她心頭許久的問題,字字清晰:“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
“你生前的職業,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樣的人生經歷,能塑造出這樣一個矛盾的靈魂——擁有現代的知識與視野,卻比古人更精通宅斗權術;一邊用超前的理念經營產業、積累財富,一邊卻又在思想上如此徹底地融入甚至維護著這腐朽的封建秩序?
林蘇的問題,像一根最鋒利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明蘭最后的偽裝。她仿佛看到眼前這個小女孩的目光,穿透了自己身上象征身份的月白繡蘭褙子,穿透了“顧侯夫人”的尊貴頭銜,穿透了“盛明蘭”這層堅硬的皮囊,直直射向那個躲在靈魂最深處、穿著干練職業套裝、在辦公室里熬夜加班、在法庭上里規矩嚴謹埋頭記錄的模糊身影。
明蘭的臉色瞬間變幻不定,震驚、戒備、羞赧,還有一絲被觸及最核心秘密的恐慌,交織在她蒼白的臉上。她張了張嘴,那個熟悉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職稱——“法院書記員”——在舌尖滾動,幾乎要脫口而出,卻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悶得發疼。
她猛地別開臉,避開了林蘇那過于透徹的目光,胸口劇烈起伏著,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說出那個身份,就等于徹底承認了“盛明蘭”這二十余年的生活,是一場多么深刻的自我異化——她把職場上的權謀算計,用在了宅斗與家族平衡上;把對效率與結果的追求,變成了對安穩與體面的執念;把曾經引以為傲的專業能力,變成了依附這個時代規則的生存工具。
看著她這副欲言又止、狼狽不堪的模樣,林蘇心中已然有了幾分猜測。她沒有再逼問,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聲嘆息里,有理解,有惋惜,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無奈。
明蘭頹然癱坐在美人靠上,背脊佝僂,往日里挺得筆直的肩背此刻滿是無法承受的沉重。林蘇那句關于“生前職業”的猜測,如同一記重錘,砸碎了她三十余年精心維系的平靜,靈魂深處那個被壓抑的現代魂魄正劇烈掙扎,讓她頭暈目眩,連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
林蘇沒有靠近,也沒有多余的動作,只那雙清亮的眼眸,盛著深沉到近乎殘酷的悲憫,聲音像山間冰冷的溪流,不帶一絲波瀾,卻字字清晰地傳入明蘭耳中:“還有,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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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自己活成了盛明蘭,活成了顧侯夫人。你用這個時代的三從四德、家族規矩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你說這是隨遇而安,是生存的智慧。”
林蘇的聲音略微停頓,風掠過池面,帶來荷香與水汽,卻吹不散她話語里的鋒利。下一刻,一連串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質問接連拋出,每一個字都精準地刺向明蘭心底最深處,刺向那些被層層時光、麻木與偽裝封印起來的柔軟與痛楚:“可是,你難道就從不擔心,你在那個世界的爸爸媽媽,他們過得好嗎?”
“失去你,他們是怎樣的肝腸寸斷?是不是在你失蹤的最初,瘋了一樣地報警、尋人,走遍你去過的每一個地方,逢人就打聽你的消息?年復一年,春去秋來,他們如何熬過沒有你的春節、中秋?看著別人家闔家團圓,他們是不是只能對著你的照片默默垂淚,一遍遍撫摸你留下的舊物,盼著那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歸期?”
“你會不會偶爾想起,媽媽做的紅燒肉總是帶著恰到好處的甜,爸爸戴老花鏡看報紙時,會習慣性地皺起眉頭?他們是不是已經老了,鬢角添了更多白發,腰也彎了,卻還在固執地守著那個有你的家,等著一個渺茫的希望?”
“噗通”一聲,明蘭的手指猛地摳住了身下的木質欄桿,指甲深陷進木紋里,幾乎要折斷,指腹傳來尖銳的疼,卻遠不及心口那瞬間炸開的劇痛。父母……那兩個在記憶中已然有些模糊的容顏,此刻卻驟然清晰——媽媽眼角的細紋,爸爸寬厚的手掌,還有他們喊自己名字時溫柔的語調,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反復切割。
林蘇沒有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質問如同密集的箭雨,步步緊逼,不給她絲毫躲閃的余地:“你難道,就一點都不想念那個一機在手,可知天下事的世界?不想念深夜里刷著手機,看那些光怪陸離、承載著無數故事和想象的影視劇?不想念和閨蜜視頻通話,從天南地北聊到深夜的肆意?不想念幾個時辰便能跨越山海,日行千里的飛機高鐵,想念那種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
“你難道,就真的習慣了這層層疊疊、束縛行動的衣裙?習慣了梳著復雜的發髻,戴著沉重的珠釵,連轉身都要小心翼翼?真的甘心永遠被困在后宅這一方天地,出門必須帷帽遮面,連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都要受規矩約束?真的能忍受一輩子只能圍著丈夫、子女、家事打轉,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和夢想?”
最后,林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憤怒的質問,如同驚雷般砸在明蘭的心上:“你難道,就真的認同了這該死的、把人分為三六九等的封建等級?真的忘記了我們曾經生活在那個——或許并不完美,但至少在法律和理念上倡導‘人人平等’的社會嗎?!忘記了我們曾經可以憑著自己的努力去爭取想要的生活,而不是靠著依附男人、算計宅斗來換取生存的空間?!”
“你真的……一點都不想念嗎?!”
“別說了!!!”
明蘭猛地抬起頭,發出一聲近乎尖叫的嘶啞吶喊。她用繡帕胡亂擦拭著額頭,試圖找回一絲鎮定,可通紅的眼眶、泛腫的鼻尖,還有那破碎不穩的氣息,都將她此刻的憤怒暴露無遺。
林蘇停了停,聲音依舊平靜,卻褪去了先前的悲憫與質問,換上了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目光如同最精細的探針,細細掃過明蘭因憤怒而略顯狼狽,卻依舊難掩清麗精致的面容——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縱然淚痕未干,那份經過歲月沉淀的溫婉風華,依舊奪目。
“侯府夫人,”林蘇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你說我離經叛道,說我不知安分,勸我收斂鋒芒以求自保。可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