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爺?shù)脑捪褚粔K淬了寒的冰,狠狠砸進梁夫人的心湖。起初,刺骨的寒意順著四肢百骸蔓延,恐懼如藤蔓般纏繞住她的心臟——她不敢想,若曦曦真因這份“像”被卷入那天下最尊貴、卻也最兇險的宮闈牢籠,若她重蹈那位靜安皇后的覆轍,落得個香消玉殞的結局,自己該如何承受。
她低頭凝視懷中的曦曦,小丫頭渾然不知世事,只下意識地依偎著她,小腦袋輕輕蹭著她的衣襟,汲取著溫暖與安全感。那雙清澈的眸子不含一絲雜質(zhì),映著微弱的燭光,純粹得讓人心顫。梁夫人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兄長口中那位皇后的結局,那深宮高墻里的孤寂與絕望,那權力漩渦中的身不由己,瞬間與懷中這柔軟溫熱的小小身軀重疊。
她都如此……我的曦曦若是……那該多絕望?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決堤的洪水,沖垮了她作為侯府主母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冷靜與算計。那份對孫女未來的深切擔憂,竟與她內(nèi)心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產(chǎn)生了奇異而強烈的共鳴。
她也是從小在勛貴之家長大的。外人只見她出身吳府,尊貴無比,是人人艷羨的天之驕女,可誰又知道,她的童年從未有過真正的天真爛漫。自記事起,她便被教導如何維持家族體面,如何權衡利益得失,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宗婦、一個能為家族帶來榮耀的棋子。她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梁吳兩家聯(lián)姻的紐帶,無關情愛,只論利弊。她也曾偷偷幻想過自由與溫情,卻早就在日復一日的規(guī)矩束縛、利益算計中,磨成了齏粉。
她這一生,似乎都在為家族、為兒子、為爵位謀劃。年輕時為娘家爭光,嫁入侯府后為嫡系穩(wěn)固地位,為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操心前程,為嫡長孫鋪路搭橋……何曾有人,像她現(xiàn)在心疼曦曦這樣,純粹地、不帶任何功利地心疼過她?何曾有人問過她,是否愿意被這些沉重的期望壓身?是否向往過不一樣的人生?
原來……我拼命想護住曦曦的這份天真與獨特,或許正是因為,我自己從未真正擁有過。
這一刻,她對曦曦的疼惜,與內(nèi)心深處那個從未被好好疼惜過的小女孩的身影,徹底重疊了。曦曦的眉眼像她,可那份未經(jīng)世事的純粹與通透,卻正是她當年夢寐以求卻始終無法觸及的模樣。她不再僅僅是把曦曦當作一個酷似自己、能為嫡系帶來轉(zhuǎn)機的有用孫輩,而是透過這個小小的身軀,看到了自己那早已失落、從未被溫柔以待的童年。
她忍不住俯下身,用自己微涼的臉頰,極輕、極珍惜地貼了貼曦曦柔嫩溫熱的小臉。那觸感柔軟得像云朵,帶著嬰兒特有的奶香氣,瞬間撫平了她心中的褶皺。這個動作,仿佛是在通過曦曦,隔著重重歲月,去安撫那個曾經(jīng)同樣無助、卻被賦予了太多沉重期望的自己。
“我苦命的兒……”她喃喃低語,聲音輕柔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這聲呼喚,不知是在叫懷中懵懂的孫女,還是在喚記憶里那個模糊不清、獨自承受一切的小女孩。
她收緊雙臂,將曦曦緊緊抱在懷里,像是抱住了世上最珍貴易碎的寶物,也像是抱住了自己那從未得到過的、遲來的童年。懷里的小小身軀那么軟,那么暖,讓她那顆早已被算計與冰冷包裹的心,漸漸融化開來。
罷了。
梁夫人在心中輕輕嘆息,所有的算計、所有的權衡,在這一刻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無論未來是福是禍,無論她像誰,無論她將來能為自己帶來什么、或是引來什么。
只要我在一日,便護她一日,疼她一日。讓她能多得一日天真,便是一日;能少受一分算計,便是一分。
這份驟然涌起的、近乎補償般的疼惜,讓梁夫人的心腸變得前所未有的柔軟,也更加堅定。她決定,往后不僅要為曦曦謀劃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更要在這冰冷的侯府深宅里,盡可能地為她撐起一片能夠自由呼吸的、溫暖的小小天空。
這不僅是祖母對孫女的疼愛,更是一個女人,對自身命運缺憾的,一種遲來的、深沉的彌補。她要用自己的力量,讓這個酷似她的小孫女,能擁有她當年渴望卻從未得到的溫情與自由,能活成她曾經(jīng)想活的模樣。
夜深人靜,窗外的寒月隱入云層,永昌侯府終于褪去了白日的喧囂,沉入沉沉夢鄉(xiāng)。汀蘭院的偏房里,燭火早已熄滅,只余下一絲微弱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在鋪著錦緞的嬰兒床上。奶娘在外間的軟榻上守夜,均勻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帶著白日忙碌后的疲憊,與屋內(nèi)的靜謐融為一體。
而錦緞襁褓中,梁玉瀟(林蘇)的身體雖已陷入嬰兒特有的淺眠,靈魂卻在無聲地咆哮,那股焦灼與不甘,幾乎要沖破這具脆弱軀殼的束縛。
為什么是嬰兒?!
這個念頭如同滾燙的巖漿,在她腦海中翻涌不休,灼燒著她的理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具身體最原始、最不受控制的欲望——饑餓時的啼哭本能,困倦時眼皮沉重的拉扯,甚至連排泄都無法自主掌控,只能被動等待他人照料。她的大腦早已運轉(zhuǎn)如飛,無數(shù)想法、無數(shù)謀劃在腦海中交織,可四肢卻軟綿綿的不聽使喚,連一個最簡單的翻身、一次抬頭,都需要耗費全身力氣,更別提做出復雜的動作。她想說話,想提醒,想反駁,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咿咿呀呀”的無意義音節(jié),那些清晰的詞句,無論如何也無法沖破嬰兒的聲帶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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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種種場景,如同走馬燈般在她眼前飛速回放,每一幕都在加劇著她的焦灼:春珂看向墨蘭時眼中一閃而過的陰鷙,那些看似無意卻暗藏機鋒的話語,她明明聽懂了其中的陰謀,卻無法用任何方式提醒母親,只能眼睜睜看著墨蘭在宅斗的漩渦中艱難周旋,獨自應對那些明槍暗箭;梁夫人抱著她時,指尖那份沉甸甸的期望,吳老爺提及“靜安皇后”時眼中的凝重與憂慮,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早已成為嫡系一脈博弈的重要棋子,未來的婚姻、人生,都被打上了交易的烙印,可她連一句“不”都無法說出口;她洞悉了這個封建家族嫡庶分明、資源傾軋的運行規(guī)則,看清了庶長子虎視眈眈的威脅,腦海中早已勾勒出無數(shù)“扶貧”藍圖——如何幫母親穩(wěn)固地位,如何教姐姐們立足自保,如何為嫡系一脈尋找破局之機,可這滿腹的策略,終究只能爛在肚子里,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無法清晰表達!
“我空有超越時代的知識和見識,空有在扶貧一線摸爬滾打練就的堅韌與謀略,卻被困在這具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的皮囊里!”
一股巨大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無力感瞬間將她淹沒,如同墜入深不見底的冰窖。她想起前世在扶貧一線的日子,翻山越嶺走訪農(nóng)戶,召集村民開會商議產(chǎn)業(yè),熬夜撰寫調(diào)研報告,為了爭取政策支持據(jù)理力爭……那時的她,擁有改變現(xiàn)狀的能力,擁有行動的自由,哪怕面對再惡劣的環(huán)境、再棘手的問題,也能憑借自己的雙手去打拼、去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