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蟬鳴此起彼伏,聒噪得人心煩意亂,像是要把這盛夏的悶熱都揉進永昌侯府的每一個角落。汀蘭院的梳妝室內(nèi),沉香裊裊,卻驅(qū)不散墨蘭心頭的郁結(jié)。她坐在描金雕花的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一張依舊嬌美卻難掩憔悴的容顏,眼角眉梢藏著揮之不去的倦怠與緊繃。梁晗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日歇在秋江房里了,那份刻意的疏離像一根刺,扎在墨蘭心上,連帶著府中那些趨炎附勢的下人,對待她這正房大娘子的態(tài)度,也愈發(fā)怠慢起來——回話時的語氣少了幾分恭敬,奉茶時的動作添了些許敷衍。
“大姑娘的生辰宴眼看著就要到了,一應(yīng)物件、人手可都按舊例備妥了?”墨蘭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目光落在鏡中自己略顯蒼白的唇色上,問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周媽媽。
周媽媽是跟著墨蘭從盛家陪嫁過來的,最是懂得主子的心思,連忙躬身回道:“回大娘子,宴席的菜品、桌椅陳設(shè)、賓客名單都已備妥,按規(guī)矩呈報給老夫人看過了,老夫人并無異議。只是……”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墨蘭的神色,“大姑娘如今身邊只有一個乳母并兩個二等丫頭,眼看姑娘已經(jīng)七歲,漸漸到了知事、需要體面的年紀(jì),又是咱們侯府正經(jīng)的嫡出大小姐。這次生辰宴,各房的女眷都會來。大姑娘身邊的人手,是不是該再添一個伶俐些的大丫鬟?也好在宴會上伺候得周全,顯得咱們姑娘的體面。”
墨蘭的眉頭瞬間蹙了起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梳妝臺上的螺鈿盒子。在這梁府,她的體面就像水中月、鏡中花,看著光鮮,實則一碰就碎。給大女兒寧姐兒選丫鬟,在她看來,絕非僅僅是添個人手那么簡單。
寧姐兒今年七歲,眉眼間已初具她的嬌俏,卻也漸漸到了能感知府中風(fēng)云、能被旁人拿來比較的年紀(jì)。這次生辰宴雖不算大辦,但侯府各房的女眷、甚至一些沾親帶故的旁支都會到場,那些人眼睛毒辣,最是愛挑刺攀比。
“把人帶上來我瞧瞧。”墨蘭收回思緒,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審視。
周媽媽應(yīng)聲退下,片刻后,便領(lǐng)著三個十歲左右的小丫頭走了進來。都是府里的家生子,穿著漿洗得發(fā)硬的青布衣裳,梳著簡單的雙丫髻,低著頭,雙手緊緊貼在身側(cè),大氣不敢出,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墨蘭的目光如刮骨的刀,在她們身上來回巡視,不放過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她看的不是品性優(yōu)劣,也不是潛力高低,而是三樣?xùn)|西:
其一,模樣是否拿得出手。不能太丑,否則帶出去會丟了嫡女的臉面;也不能太出挑,生得過于明艷,免得將來生出不該有的心思,攀附主子或是勾搭外男,惹出禍端。
其二,家底是否清白可控。父母是否在府中擔(dān)任關(guān)鍵位置,能否成為自己安插在各處的耳目或助力?有無把柄可拿捏,確保她們絕對忠誠,不敢背叛?
其三,是否足夠“懂事”。這里的“懂事”,并非指乖巧聽話,而是指能否看懂她這位主母的臉色,能否揣摩寧姐兒的心思。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當(dāng)年在盛家,母親林噙霜是如何將一個個丫鬟、婆子巧妙地安排在她和兄弟姐妹身邊。那些下人,明著是伺候起居,暗地里,哪個不是母親的眼線和臂膀?正是靠著這些人,母親才能在盛家站穩(wěn)腳跟,才能讓她在姐妹中占得先機。如今,她也要為自己的女兒,布下同樣的局。
“你,抬起頭來。”墨蘭的指尖指向中間一個眉眼略顯靈動的丫頭,“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什么的?”
那丫頭被點到名,身子明顯一顫,連忙抬起頭,露出一張還算周正的臉,只是眼神里滿是緊張,聲音發(fā)顫:“回…回大娘子,奴婢叫小珠,我娘在廚房幫工,負(fù)責(zé)擇菜切配,我爹是門房上的值守,負(fù)責(zé)登記往來賓客。”
廚房?門房?墨蘭心中微動。這兩個位置都是消息靈通之地,廚房能知曉各房的飲食起居、人情往來,門房能掌握府內(nèi)外的人員流動,若是能將這丫頭安插在玉清身邊,倒是能幫她打探不少消息。但隨即她又搖了搖頭,否決了這個念頭。廚房和門房雖關(guān)鍵,品級卻太低,下人混雜,容易被人收買利用,讓這樣出身的丫鬟伺候?qū)幗銉海吹癸@得她們這一房落了下乘。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左邊那個丫頭,看著比小珠沉穩(wěn)些,脊背也挺得更直:“你呢?”
“奴婢小荷,回大娘子的話,我娘是針線房上的一等繡娘,專做姑娘們的貼身衣物和首飾穗子。”小荷的聲音比小珠平穩(wěn)些,眼神也鎮(zhèn)定了幾分。
針線房……墨蘭暗自點頭。女兒們的衣裳首飾、綾羅綢緞都要經(jīng)針線房的手,若是把小荷放在玉清身邊,不僅能照拂女兒的穿戴,還能及時知曉針線房的動向,避免有人在衣物首飾上動手腳,或是克扣份例。這個選擇似乎不錯,但墨蘭總覺得還缺了點什么——小荷的母親是一等繡娘,在針線房有些體面,這丫頭的心思,怕是也不會太簡單,未必是完全可控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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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她的視線落在右邊那個一直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幾乎要將青布衣裳攥出褶皺的丫頭身上。“抬起頭來。”墨蘭的聲音帶著一絲威嚴(yán)。
那丫頭怯生生地抬起頭,容貌只算清秀,算不上出挑,皮膚帶著幾分常年勞作的微黃,但一雙眼睛格外黑亮,像藏在暗處的小獸,滿是驚慌與不安,卻沒有絲毫多余的算計。
“你叫什么?”墨蘭的語氣緩和了些許
“奴…奴婢叫…小竹。”丫頭的聲音細(xì)若蚊蠅,說完便又低下頭,不敢與墨蘭對視。
“小竹?”墨蘭輕輕重復(fù)了一遍,覺得這名字有些土氣,不夠雅致,“家里是做什么的?父母都在府中當(dāng)差嗎?”
小竹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越來越低,帶著難以掩飾的窘迫:“我爹…原是莊子上的佃戶,前年染了急病沒了。我娘…現(xiàn)在沒固定差事,偶爾在洗衣房做些漿洗的活計,掙些月錢糊口……”
沒根沒基,孤女寡母。墨蘭心中瞬間有了判斷。這樣的背景,意味著沒有家族勢力可以依靠,沒有復(fù)雜的人脈關(guān)系可以攀附,最是好拿捏、好掌控。她們母女的生計全靠侯府,只要給小竹一點恩惠,便能讓她死心塌地,不怕她翻出天去。雖然她的出身不夠“得力”,無法帶來額外的助力,但勝在足夠“安全”。放在寧姐兒身邊,至少不會被其他房的人利用來反咬自己一口,不會成為別人安插在女兒身邊的眼線。而且她模樣周正,性情看著也老實,帶出去不至于丟人,生辰宴上伺候著,也能說得過去。
“就她吧。”墨蘭抬了抬下巴,語氣帶著最終的決斷,指向小竹,“瞧著是個老實本分的,性子沉穩(wěn),放在大姑娘身邊我也放心。周媽媽,帶下去好好教教規(guī)矩,學(xué)學(xué)伺候人的本事,生辰宴上可別出了岔子,丟了寧姐兒的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