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頭烈得晃眼,蟬鳴聲此起彼伏,聒噪卻透著蓬勃的生命力,連空氣里都彌漫著桑樹葉被曬得溫熱的清香。永昌侯府名下的那片桑園,褪去了往日的沉寂蕭條,如今竟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與這盛夏的生機相得益彰。
墨蘭站在桑園入口的高坡上,手中捏著一本嶄新的賬冊,指尖因抑制不住的激動而微微顫抖。賬面上,紅色的盈余數字刺眼卻喜人,一筆筆清晰的收支記錄著這兩個月的轉變——曾經連年虧空的產業,如今不僅扭虧為盈,還創下了近年最好的營收。但這冰冷的數字,遠不及眼前鮮活的場景讓她心潮澎湃。
桑園內,秩序井然得不像話。一排排桑樹郁郁蔥蔥,肥嫩的桑葉掛滿枝頭,年輕的媳婦們和未出閣的姑娘們穿梭其間,腰間系著竹筐,手指靈活地在枝頭翻飛,將一片片合格的桑葉麻利地摘下,動作又快又穩。她們不再像從前那樣磨洋工、懶散磨蹭,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專注的神情,額角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卻顧不上擦拭——因為每交上去一筐符合標準的桑葉,管事嬤嬤便會當場清點,要么直接遞上幾枚叮當作響的銅錢,要么在記名簿上清晰地記下一筆工分,攢夠了工分便能兌換布料、點心或是現銀。
這份靠自身勞作換來的報酬,讓她們眼中有了光,臉上透著一種踏實的光彩。墨蘭看著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將剛領到的銅錢塞進貼身的布包里,嘴角揚起羞澀卻滿足的笑,那笑容純粹而有力量,讓墨蘭心中莫名一暖。
更讓人側目的景象,出現在蠶房與庫房之間。幾個身材高壯、皮膚黝黑的婦人,正兩人一組,肩上搭著粗布墊肩,合力扛起沉甸甸的蠶繭筐,或是捆扎好的綢緞包,嘴里喊著簡單的號子,步伐穩健地來回搬運。汗水浸透了她們的粗布衣衫,緊緊貼在背脊上,勾勒出結實的肌肉線條,臉上卻毫無怨色,反而帶著一股不服輸的豪氣,比起尋常男子也不遑多讓。
這正是曦曦那句“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最直觀的體現。墨蘭當初還擔心重活無人接手,便依著女兒的想法,開出了比尋常男工高出三成的工錢,專門招募力氣大的婦人來做這些搬搬抬抬的活計。消息一出,不僅府里那些做慣了粗活、手腳麻利的婆子們踴躍報名,連桑園附近村落里,那些常年幫著家里耕種、力氣不輸男子的農婦也聞訊而來。對于這些窮苦出身的女子而言,這筆能實實在在握在自己手里的工錢,足以讓她們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去扛起那些曾經被認為只有男人才能干的活計。
“三奶奶,您看這蠶房的繭子,今年成色可比往年好多了!”負責蠶房的嬤嬤迎上來,臉上滿是笑意,“姑娘們都上心著呢,夜里輪著添桑葉、挑病蠶,半點不敢馬虎,就盼著多結些好繭,多掙些工錢。”
墨蘭點點頭,跟著嬤嬤走進蠶房。一排排蠶匾整齊排列,雪白的蠶寶寶正貪婪地啃食著桑葉,發出沙沙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蠶繭的清香,沒有了往日的雜亂與異味,處處透著干凈與規整。
更讓墨蘭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發生在桑園之外。
這些日子,不斷有周邊村落的農戶,主動找到桑園的管事,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詢問能否把家里的丫頭送進來上工。“管事嬤嬤,您看我家丫頭手腳勤快,能吃苦,就讓她來學著采桑、繅絲吧!”“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姑娘家自己能掙個胭脂水粉錢,也好替家里分擔些,將來嫁人生子,也能多些底氣。”
曾經,這些農戶大多只想著讓兒子去學堂讀書,盼著能出人頭地,女兒則留在家里干家務、學針線,或是早早許配人家,換一筆彩禮補貼家用。可自從桑園換了經營法子,清一色的女子做事,有侯府嬤嬤嚴格管轄,不必擔心壞了名聲,工錢給得又足,還管一頓熱氣騰騰的午飯,這些農戶的心思便活絡了起來。
一個看似微薄的收入,背后承載的卻是遠超銅錢本身的意義。它意味著這些女孩在家庭中開始有了微弱的話語權,不再是純粹的“賠錢貨”;意味著她們不必再將“嫁人”視為唯一的出路,多了一條能靠自己看到價值的路徑,哪怕這條路徑依舊狹窄,卻已然是一道光。
墨蘭看著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她想起自己未嫁時,所有的價值都系于父親的評價和未來的婚事,為了爭得一份好前程,費盡心機,步步為營;她想起自己嫁入侯府后,所有的安全感都來自于丈夫的寵愛和婆婆的青睞,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而眼前這些忙碌的女子,她們或許依然卑微,依然辛苦,或許還要面對世俗的偏見和家庭的壓力,但她們腳下,似乎正踩著一片由自己雙手掙來的、雖小卻堅實的土地。這片土地,讓她們不必完全依附他人,讓她們的命運,有了一絲自主的可能。
“母親,”回到侯府,墨蘭向梁夫人回稟時,語氣里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昂揚與堅定,“桑園和繡紡都已經走上正軌了。繡紡那邊,按曦曦說的計件給酬,姑娘們為了多掙錢,不僅繡得又快又好,還琢磨著翻新花樣,如今好幾款繡品都成了鋪面的搶手貨。這個月不僅徹底擺脫了虧損,已有不少盈余。周邊農戶也都愿意送女兒來上工,我們正挑選合適的人手,擴大些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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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夫人端坐在上首,手中捧著一杯涼茶,聽著墨蘭的匯報,目光掠過桌上的賬冊,最終落在窗外那似乎永不停歇的蟬鳴方向,緩緩點了點頭。她沒有多說什么客套話,也沒有過分夸贊,只是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混合著驚訝、欣慰與了然的光芒,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當初不過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沒想到這個由三歲多小孫女提出的、看似異想天開的法子,竟真的盤活了兩處瀕臨廢棄的祖產。那個被她視為“福星”和“利刃”的小孫女,揮出的第一刀,就劈開了一片意想不到的新天地。她甚至已經開始設想,若是將這法子推廣到侯府其他產業,會不會也能帶來新的轉機?
而被奶娘抱在搖櫓里的林蘇(曦曦),正支著小腦袋,聽著母親的匯報,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一個淺淺的、帶著期許的笑容。
盛夏的陽光正好,照亮了桑園里忙碌的身影,也照亮了那些正在悄然改變的命運。
初夏的陽光透過侯府的回廊,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暖風帶著花香拂過,卻吹不散墨蘭心頭的微涼。
梁夫人聽完她的匯報,臉上依舊是慣常的平靜,既無過分的欣喜,也無半分波瀾,仿佛桑園扭虧為盈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她話鋒一轉,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過幾日便是福靈長公主的大婚之喜,府里需備上一份厚禮。你二嫂已在籌備,你也過去幫襯著些,學學往來應酬的規矩和分寸,往后總能用上。”
墨蘭心中一動,立刻明白這是婆婆給她的機會——讓她接觸更高層級的社交圈,也是在考驗她待人接物的能力。她連忙躬身應下,語氣恭敬:“是,母親,兒媳定當用心向二嫂學習,絕不辜負母親的教誨。”
然而,梁夫人端起茶盞,指尖輕輕撥了撥浮在水面的茶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添了一句。她的目光落在墨蘭身上,意有所指,語氣卻放緩了些,分量卻更重:“不過,這些庶務終究是次要的。你也不必在這些事上過于耗費心神,免得累著自己。”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墨蘭耳中:“多想想晗哥兒。你既是他房里人,他的起居冷暖,前程心事,你該多上心照顧。這才是你的根本,是你在侯府立足的底氣。”
話音落下,房間內陷入短暫的寂靜,連窗外的蟬鳴都似乎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