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失魂落魄地跨進自己的院子,連廊下的燈籠被夜風吹得輕輕搖晃,昏黃的光映著他蒼白失神的臉,竟透著幾分死寂。方才在父親書房里的爭執(zhí),像一場揮之不去的噩夢,兄長那番冰冷刺骨的言論,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他心口發(fā)疼;而父親最終的妥協(xié),更像一把鈍刀,在他早已脆弱的心上反復切割,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素來沒什么大志,半生只愛泡在書房里品茶看書,性子甚至有些怯懦,連與人爭執(zhí)都很少有。可玉汐那孩子小小的、渾身濕透、臉上還殘留著驚恐的模樣,和兄長將她的性命視作螻蟻、視作籌碼的態(tài)度,深深刺痛了他那點未泯的良知。那不是物件,是活生生的人,是流著梁家血脈的親侄女啊!
一進內(nèi)室,見到迎上來的妻子蘇氏,梁昭積攢了一路的情緒再也忍不住,喉頭哽咽,眼圈瞬間紅了。他一把抓住蘇氏的手,那雙手冰涼得像剛從寒水里撈出來,蘇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顫抖。
“夫人……”他聲音沙啞,帶著難以抑制的悲憤與茫然,將書房里的爭執(zhí)原原本本地道了出來,從大哥主張“不宜深究”的論調(diào),到自己的怒斥反駁,再到父親最終的妥協(xié)與那句“私下徹查”的交代,一字一句,都帶著血淚,“……你說,大哥他怎么就能如此狠心?那是一條人命啊!是我們的親侄女啊!在他眼里,竟還不如顧侯爺?shù)囊稽c臉色重要?父親他……他怎么也能答應?難道在他們眼里,家族利益就真的能凌駕于一切之上嗎?”
說到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蘇氏的手背上,滾燙得驚人。這個一向溫和隱忍的男人,此刻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將滿心的痛苦與不解,盡數(shù)傾瀉在妻子面前。
蘇氏靜靜地聽著,臉上并無太多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會是這般結果。她輕輕拍了拍梁昭的手背,示意他先坐下,轉身去桌邊替他斟了杯熱茶,茶湯氤氳著熱氣,遞到他冰涼的手中。她沒有像尋常婦人那樣跟著垂淚,也沒有憤慨地咒罵梁瑾的冷血,只是看著自己這位善良卻軟弱的丈夫,輕輕嘆了口氣,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歷經(jīng)世事的通透:
“官人,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嗎?”
梁昭抬起淚眼,茫然地看著妻子,眼底滿是困惑。
蘇氏的目光越過他,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這層層院墻,看到了永昌侯府幾十年來暗藏的風雨與爭斗。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涼薄,卻又字字懇切:“你知道為什么我們二房,明明占著嫡出的名分,卻總是被大房壓著一頭嗎?為什么母親當年身為正室,占盡名分優(yōu)勢,如今卻要處處受長房掣肘,連帶著我們也抬不起頭?”
梁昭愣住了,怔怔地看著妻子。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想過,可每次都只歸結于自己無能,比不上大哥能干,比不上大哥得父親器重。他從未深思過,這背后是否藏著更深層的原因。
“那不是因為大哥比你能干多少,也不是因為父親多么偏愛他們。”蘇氏頓了頓,轉過頭,目光定定地看著梁昭,一字一句地道出那個殘酷到令人心驚的真相,“是因為他們那一房,心夠狠。”
“心……狠?”梁昭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只覺得舌尖發(fā)苦,心頭沉甸甸的。
“是,心狠。”蘇氏的聲音異常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官人你好好想想,當年母親是名正言順的正室嫡妻,身邊伺候的人也多,為何會讓劉姨娘那個庶妾先生下長子?”
梁昭茫然地搖了搖頭,這是他從未深思過的陳年舊事。母親素來溫和,待下人也寬厚,當年劉姨娘伺候父親多年,一直表現(xiàn)得恭順可憐,母親心軟,便允了她停藥,這是府里人人都知道的“善舉”。
“那是因為母親當年,還存著一絲大家閨秀的良善與……或許可以說是天真。”蘇氏的語氣平淡,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層層剝開那些被粉飾的過往,揭露著血淋淋的真相,“她念著劉姨娘伺候父親多年,無兒無女太過可憐,又見她平日里低眉順眼,便動了惻隱之心,一時心軟,便允了她停藥備孕。可她哪里知道,有些人的恭順,從來都是偽裝。”
“可那劉姨娘呢?”蘇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冷笑,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她抓住了母親給的機會,一舉生了長子,便再也不甘心屈居人下。為了鞏固自己和兒子的地位,她用了多少見不得光的手段?官人你可記得,母親懷著你的時候,為何總是無故動氣,身子日漸虛弱?那都是劉姨娘暗中設計,買通母親身邊的丫鬟,在飲食里動手腳,在言語上挑撥離間,一次次讓母親動氣傷身,最后……硬生生逼得母親早產(chǎn)!”
“你生下來便比大哥體弱,三天兩頭生病,而母親也因此傷了根本。”蘇氏的聲音帶著無盡的悲涼,“官人,你以為這一切都是巧合嗎?這都是劉姨娘的算計!她就是要讓母親失寵,讓你這個嫡子變成一個病弱的廢物,再也無力與她的兒子爭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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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昭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些陳年舊事,母親從未對他細說過,父親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他一直被保護得很好,從未想過自己的體弱多病、母親的身體虧空,背后竟藏著如此陰狠的算計。原來他以為的“善舉”,換來的竟是這樣致命的報復。
“官人,你看。”蘇氏握住梁昭顫抖不止的手,她的手溫暖而有力,語氣沉重卻無比清醒,“母親因為一時的心善,給了別人可乘之機,結果呢?換來的是對方變本加厲的狠毒算計,差點賠上自己和親生兒子的性命!而庶長房,靠著這份‘狠’,一步步站穩(wěn)了腳跟,大哥更是被劉姨娘教養(yǎng)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為了權勢和利益,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親侄女的性命!”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直直看向梁昭的眼底:“在這深宅大院里,有時候,善良和心軟,就是原罪。你守規(guī)矩,講情分,可對手不守,不講。他們只會把你的善良當作軟弱可欺,把你的心軟當作攻擊你的利器,變本加厲地來算計你,直到把你逼入絕境!”
“玉汐的死,難道不正是如此嗎?”蘇氏最后反問道,字字誅心,“如果我們也夠‘狠’,當初在流言初起時,就用更雷霆的手段壓下,或者干脆……讓該閉嘴的人永遠閉嘴,玉汐又何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大哥又怎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用她的死來為自己鋪路,來鞏固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梁昭呆呆地坐在那里,手中的熱茶早已涼透,可他卻渾然不覺。妻子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敲碎了他幾十年來固有的認知,敲碎了他一直堅守的善良與規(guī)矩。他一直以為,只要自己安分守己,與世無爭,就能安穩(wěn)度日;他一直以為,是自己無能,才讓嫡系受制于人。卻從未想過,根源在于他們不夠“狠”,他們還在試圖遵守那些對方早已踐踏得面目全非的規(guī)則。
他看著自己白皙修長、只會撫琴弄茶的手,這雙手從未沾染過任何陰私算計,卻也從未保護過任何人。這一刻,他第一次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與絕望。
原來,想要在這樣的家族里生存,甚至取勝,光有嫡出的身份和善良的本心是遠遠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