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第一場雪,來得悄無聲息,卻又鋪天蓋地。細碎的雪沫子先是像揉碎的云絮,零星飄灑在青灰的瓦檐上,轉瞬便轉為鵝毛般的雪片,簌簌有聲地墜落,將永昌侯府的飛檐斗拱、朱紅廊柱都裹上了一層素白。枯枝椏上積起蓬松的雪堆,庭院里的石板路被雪覆蓋得嚴嚴實實,只偶爾有腳印深淺不一地印在上面,又很快被新雪填平。整個京城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雪花飄落的輕響,靜謐得如同一幅留白悠遠的水墨畫。
也正是在這個銀裝素裹的日子里,林蘇(梁玉瀟)憑借著腦海中跨越時空的記憶與巧思,“寫”就的《楊家將》傳奇,尤其是其中“七子去,六子還”一段,已然掙脫了世家的方寸之地,伴隨著說書人的驚堂木在茶肆酒樓上清脆作響,以及手抄本在街巷間悄然流轉,在京城的閨閣、書院乃至市井間,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思想波瀾。
勾欄瓦舍里,說書人拍案而起,聲情并茂地講述著楊繼業被困李陵碑、碰碑殉國的悲壯,講述著楊七郎忠心護主卻被潘仁美設計,亂箭穿心而亡的慘烈,講述著楊六郎在父兄盡喪、家國飄搖之際,獨撐天波府門戶、鎮守邊關的孤勇。臺下的男兒們聽得熱血沸騰,拳頭緊握,時而為楊家將的忠勇拍案叫好,時而為奸臣當道、英雄蒙冤扼腕嘆息,胸中激蕩起一股“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的豪情與悲憤。保家衛國、忠勇傳家的信念,如同暗火烹油,在許多年輕士子、甚至養尊處優的勛貴子弟心中點燃,讓他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所謂家國大義,并非只是書本上空洞的字句。
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部以忠勇報國為底色的傳奇,在女兒家中引起的反響,竟比男兒們更為熾熱、更為復雜。
那些日子,京中稍有體面的府邸里,閨閣中的女兒們幾乎都在傳閱《穆桂英》的手抄本。她們躲在繡樓里,借著窗邊的天光,或是燈下的燭火,一字一句地品讀著那些蕩氣回腸的故事。當讀到穆桂英陣前招親,以過人武藝降服楊宗保,敢愛敢恨、不循常理的模樣時,她們忍不住心頭小鹿亂撞,為這份打破世俗偏見的愛情而暗自喝彩;當看到穆桂英與楊宗保攜手破天門陣,夫妻二人伉儷情深、并肩作戰,于刀光劍影中彰顯英雄氣概時,不知多少閨中女兒看得心馳神往,嘴角不自覺地漾起笑意,為這對天作之合的英雄夫妻而欣喜贊嘆。
可林蘇并未回避歷史的悲壯(或者說,藝術加工下的深刻悲劇)。楊宗保,這位年少英俊、武藝高強、與穆桂英堪稱絕配的丈夫,最終還是在一場慘烈的征戰中,馬革裹尸,血灑沙場,將生命永遠定格在了最意氣風發的年紀。
當這個消息通過油墨香尚未散盡的紙頁傳遞開來時,許多沉浸在故事中的女孩們都懵了。
“怎么會……楊將軍怎么就……”榮國公府的三姑娘握著抄本的手指微微顫抖,眼眶瞬間紅了,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哽咽。
“宗保將軍死了?那穆桂英怎么辦?”她的貼身丫鬟也湊在一旁看得入了迷,此刻忍不住紅了眼圈,低聲問道。
“嗚嗚……他們才成親多久啊,還有那么多好日子要過……”隔壁府的嫡小姐捧著抄本,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地落在紙頁上,暈開了墨跡。
一時間,不知多少繡樓閨閣里,都響起了低低的啜泣聲。女孩們為楊宗保的壯烈犧牲而傷心,更為穆桂英的遭遇而心痛不已。那種痛失所愛、天人永隔的悲切,深深觸動了她們敏感細膩的心弦。她們或許不懂邊關戰事的殘酷,不懂家國大義的沉重,卻能共情那份刻骨銘心的愛戀與驟然失去的痛苦。這種傷心,與男孩們那種激憤昂揚的悲壯截然不同,它更柔軟,更綿長,是一種對個體命運,尤其是女性命運的深切關懷。
最初的震驚和悲傷過后,一個更現實、也更尖銳的問題,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許多女孩的心頭,并開始在一些相熟的姐妹之間,趁著賞花、作畫的間隙,小心翼翼地討論起來:
“穆桂英以后……可怎么辦啊?”
這個問題,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遠比想象中更為深遠。
按照她們從小被教導的《女則》《女訓》,按照戲文話本里常見的套路,女子喪夫,似乎只剩下幾條既定的路可走:要么殉節而亡,博一個“貞烈”的虛名,被刻進地方志里,供后人憑吊;要么削發為尼,青燈古佛為伴,在清冷的寺廟里了此殘生;要么守著丈夫的牌位,撫養年幼的遺孤,在漫長而孤寂的歲月里,熬干自己的青春與心血,最終成為一個被人稱贊的“節婦”。
可那是穆桂英啊!
是那個敢在陣前招親、敢與男子同臺競技、武藝超群、智謀過人,甚至能統領三軍、掛帥出征的穆桂英啊!
“她……她會不會就此消沉下去,守著楊文廣過一輩子?”一位性格溫婉的小姐小聲問道,語氣里滿是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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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不會吧?她還有楊文廣要撫養呢,那可是楊家的希望。”另一位小姐反駁道,卻也沒多少底氣。
“可是……她才那么年輕啊,難道就要守一輩子寡嗎?”有人忍不住蹙眉,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忍。
“戲文里不都這么演的嗎?貞節烈女,不都是這樣過來的?”也有人秉持著一貫的認知,輕聲說道。
“可她是穆桂英啊!”立刻有人反駁,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她跟那些只會哭哭啼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子能一樣嗎?她能領兵打仗,能運籌帷幄,憑什么要被‘寡婦’這個身份困住?”
討論聲細細碎碎,像檐下融化的雪水,悄悄流淌。女孩們的臉上滿是困惑、不忍,還有一絲連她們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期待。她們隱隱覺得,像穆桂英這樣的女子,不該,也不能就此被“寡婦”的身份所定義和束縛。她的人生,似乎應該有另一種可能,一種不被世俗禮教所裹挾的、真正屬于自己的可能。
可那另一種可能究竟是什么?她們想象不出,也不敢深想。在這個“夫為妻綱”的時代,女子的價值似乎永遠與丈夫、與家庭綁定在一起。她們只覺得心里堵得慌,既為穆桂英的命運揪心,又仿佛在為她,也為自己潛意識里某種被壓抑、被束縛的東西,感到一種莫名的憋屈和不甘。
這場因《楊家將》和穆桂英命運而起的、自發的情感共鳴與思想萌芽,如同這冬日的第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了整個京城,在無數少女的心中,埋下了一顆關于女性命運、價值與出路的,微小而珍貴的種子。這顆種子,此刻或許還很柔弱,卻已然破土而出,在雪水的滋養下,等待著春天的到來。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林蘇,正坐在瀟湘閣的窗前,看著窗外紛揚的雪花。她身上披著一件素色的貂裘披風,手中捧著一杯溫熱的姜茶,霧氣氤氳了她的眉眼。云舒和星辭剛從外面回來,正低聲向她稟報著外界的議論,從茶肆里士子們的慷慨激昂,到閨閣中女兒們的啜泣與討論,一一細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