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長公主府的沉香木書房還亮著一盞琉璃燈,燈影透過蟬翼般的窗紗,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暈。案頭那部《女駙馬》書稿已被翻閱得邊角微卷,蠅頭小楷的批注密密麻麻爬滿紙頁,有的是閨閣女子的激賞:“素珍智勇,千古女子之典范”,有的是掩不住的悵惘:“金殿陳詞,字字泣血,奈何世道不公”,墨跡或深或淺,皆是真心。
長公主斜倚在鋪著軟墊的紫檀椅上,指尖捏著一頁書稿,目光落在“金鑾殿陳情”那一段。燭火跳躍間,她仿佛看見那個身著狀元紅袍的女子,褪去一身偽裝,在龍顏震怒、群臣側目之下,脊背挺得筆直如松。“臣雖為女子,飽讀詩書十載,胸有丘壑萬千,何愧于狀元之名?何愧于天下蒼生?”紙頁上的文字似有千斤重,撞得她心口微微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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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撫上鬢邊的赤金點翠步搖,冰涼的觸感讓思緒清明了幾分。身為先皇嫡女,當今圣上的胞姐,她見慣了深宮高墻內的爾虞我詐,也深知封建禮教這張網有多密不透風。女子無才便是德,相夫教子便是本分,這是刻在世人骨子里的規矩。而《女駙馬》里的馮素珍,卻像一把淬了火的匕首,硬生生劃破了這層虛偽的面紗——她要科考,要為官,要憑一己之力掙脫命運的枷鎖,甚至敢在帝王面前質問“女子為何不能建功立業”。
“好!好一個馮素珍!”長公主猛地拍案而起,琉璃燈盞輕輕晃動,光暈里浮沉著她眼中的激賞與慨嘆。這故事的鋒芒太盛了,盛得像正午的烈日,讓人不敢直視。金殿陳情一段,道理已然說透,女子的風骨與才情躍然紙上,恰是最酣暢淋漓之處。可也正是這份酣暢,藏著致命的危險。
她踱步至窗前,望著庭院里被夜色籠罩的梧桐古樹,葉片在微風中簌簌作響。這樣的故事,若就停在金殿之上,留一個開放式的結局,固然能讓讀者拍案叫絕,卻也會刺痛那些固守陳規的權貴之心。他們會視其為洪水猛獸,污蔑其“妖言惑眾”,追查作者,封禁書稿,甚至牽連那些傳閱過它的閨閣女子。這把出鞘的劍,不僅會傷了別人,最終也會折斷自己。
“需要一層保護色啊。”長公主低聲呢喃,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欞上的雕花。這故事的內核太過珍貴,像一顆未經雕琢的明珠,棱角分明,卻也易碎。她不能讓它就此湮滅,必須給它一個“穩妥”的結局,一個符合世俗期待的歸宿,把這銳利的鋒芒包裹起來,才能讓它真正流傳下去。
次日清晨,翰林院的小官盛長棟接到傳召時,還在埋頭抄寫典籍。聽聞長公主召見,他嚇得手一抖,墨汁滴在宣紙上,暈開一小片黑斑。他不過是個從七品的修撰,平日里連面圣的機會都沒有,怎會入了長公主的眼?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沈文彥跟著內侍走進長公主府的書房。沉香的香氣縈繞鼻尖,案頭那部《新女駙馬》書稿靜靜躺著,封面已經有些磨損。長公主端坐在上首,一身石青色宮裝,裙擺繡著暗紋纏枝蓮,氣質雍容而威嚴。
“盛修撰,”長公主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這部書稿前半截頗有新意,只是結尾未竟。本宮命你續寫一個結局,要穩妥些的。”
沈文彥受寵若驚地接過書稿,指尖觸到紙頁上的批注,心中已然明了幾分。他連夜研讀,逐字逐句揣摩長公主的意圖。馮素珍欺君之罪是重罪,斷然不能讓她真的為官;但她的才情與情義又令人贊嘆,也不能讓她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那么,最穩妥的結局,便是“才子佳人,終成眷屬”。
兩日后,盛長棟呈上了續寫的結局。長公主逐字翻閱,看到馮素珍得公主求情、皇帝赦罪,恢復女兒身與李兆庭重逢,最終辭官歸隱、琴瑟和鳴時,嘴角勾起一抹復雜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嘲諷,有了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狗尾續貂……”她輕輕吐出這四個字,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這結局俗套得不能再俗套,完全消解了前面金殿陳情的鋒芒,可她卻并未不滿。她抬眼看向身旁侍奉多年的老嬤嬤,目光意味深長:“唯有如此‘狗尾續貂’,才能真正保護這個故事,讓它能見得光,傳得開。”
老嬤嬤躬身應道:“殿下圣明。老奴這就去安排,選最好的宣紙、最精湛的刻工,將這完整的故事印刷出來,讓它在閨閣間好好流傳。”老嬤嬤跟隨長公主數十年,早已摸清了她的心思。這看似圓滿的結局,不過是個遮人耳目的幌子,真正懂故事的人,自然能透過這層幌子,看到內里那顆璀璨的明珠。
半月后,一部印刷精美、裝幀考究的《新女駙馬》全本開始在京城的閨閣中悄然流通。青灰色的封面上,燙金的書名熠熠生輝,內頁紙張潔白細膩,字跡清晰工整。許多名門的長輩拿到書后,連夜翻閱,看到馮素珍與李兆庭終成眷屬,都忍不住會心一笑。
“果然還是這樣好,女子終究是要回歸家庭的。”
“是啊,能得皇帝赦罪,與心上人相守,已是最好的結局了。”
閨閣之中,這樣的贊嘆聲不絕于耳。她們滿足于這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覺得這才是女子該有的歸宿。
可也有一些人,讀到結局時,卻沉默了。
莊姐兒坐在窗前,手里捏著印刷本,指尖劃過“辭官歸隱”四個字,心中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悵然。她還記得當初在手稿上讀到金殿陳情時的震撼,馮素珍那番“女子亦可有鴻鵠之志”的言論,讓她徹夜難眠。她曾偷偷學著馮素珍的樣子,挑燈夜讀,夢想著有朝一日也能走出深閨,看看外面的世界。可這個結局,卻像一盆冷水,澆滅了她心中的火苗。她輕輕摩挲著書頁,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個在金鑾殿上目光灼灼的女子,心中清楚,那才是真正的馮素珍。
婉兒將印刷本與那份帶有批注的手稿放在一起,對比著讀了一遍。手稿上,姐姐們留下的“痛快!”“振聾發聵!”等批注還歷歷在目,可印刷本的結局,卻多了幾分妥協與無奈。她嘆了口氣,將兩本書都放進書柜深處。她知道,長公主的良苦用心,也明白這個結局的必要性,可心中那份悵然,卻久久不散。
林蘇拿到印刷本時,翻到結局時,她卻只是沉默了片刻,隨即了然地笑了。
她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只是輕輕摩挲著書頁,指尖感受著紙張的紋理。長公主用一個俗套的結局,為這個鋒利的故事披上了一層保護色,讓它得以在世俗的眼光中存活下來。
林蘇將印刷本收好,與那份帶有女孩們真摯批注的手稿放在一起。陽光透過窗紗,照在書頁上,泛著溫暖的光暈。她知道,種子已經撒下去了。即便上面覆蓋了一層薄土,即便有世俗的偏見與禮教的束縛,可那些被馮素珍的風骨打動過的人,那些心中有過夢想的人,都不會忘記金殿上那個目光灼灼的女子。
就像此刻,窗外的樹上,一只幼鳥正在學習飛翔。它一次次起飛,又一次次落下,卻從未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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