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她如何努力,如何絞盡腦汁,長柏總能從容不迫地引經據典,將她那些費盡心思才想出的反駁擊得粉碎。他看她的眼神,永遠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屬于嫡長子的理所當然的評判,仿佛她的所有掙扎都是徒勞,所有努力都不值一提。而父親,總是在最后,微微頷首,對長柏投去欣慰又驕傲的一瞥,然后轉過頭,語氣平淡地對她說:“墨兒,還需多向你大哥哥請教。”
那語氣里的敷衍與疏離,像一根細針,悄無聲息地扎進她的心里,年復一年,積攢成密密麻麻的傷痛。她曾經以為,是自己不夠聰慧,是自己下的苦功還不夠,是自己命不好,不是嫡出,所以才永遠追不上長柏的腳步,永遠得不到父親的青睞。
可笑!
墨蘭的唇角勾起一抹極其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帶著洞悉真相后的自嘲與尖銳,像寒冬里的冰棱,鋒利得能劃破空氣。她眼前清晰地浮現出長楓那張臉——她一母同胞的親哥哥,盛長楓。他總是帶著點急于討好又底氣不足的惶惑,眼神游移不定,在她與如蘭、明蘭起爭執時,要么縮在后面不敢吭聲,像只受驚的兔子;要么說些不得要領、反而火上澆油的話,讓她陷入更難堪的境地。
我的好哥哥,盛長楓。
墨蘭在心底冷笑,指尖的力道加重,幾乎要將袖口的纏枝蓮紋捻碎。當長柏在父親的書房里,聆聽為官之道、科舉文章的精義,被父親當作家族的希望悉心培養時,長楓在做什么?他在變著法地討母親林噙霜的歡心,今天要這支珠釵,明天要那匹綢緞;他在琢磨著怎么從她這個妹妹手里摳點銀錢首飾,補貼他那些荒唐的開銷;他甚至躲在房里對著丫鬟調笑,連《孟子》都背不全,更別提什么經世致用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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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在書塾里為了一個典故的出處與如蘭爭得面紅耳赤,急需有人幫腔、有人站在她這邊時,長楓在哪里?他要么事不關己地縮著脖子,生怕引火燒身,連累到自己;要么在她據理力爭、好不容易占了一絲上風后,私下里拉著她抱怨:“妹妹你何苦如此爭強?惹得太太不快,我們在府里的日子更難過!”
拖后腿!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與憋屈涌上心頭,讓她胸口劇烈起伏。她所有的心機算計,所有的努力掙扎,所有的隱忍蟄伏,不僅要用來應對葳蕤軒王若弗明里暗里的打壓,應付如蘭的驕橫任性、口無遮攔,揣度明蘭的深沉內斂、步步為營,還要分出一大半精力,去應付這個不成器、只會內耗的所謂“盟友”!
她就像一只想要掙脫束縛、振翅高飛的鳥,拼盡全力扇動翅膀,可腳上卻拴著長楓這塊沉重的、不斷下墜的石頭。無論她如何努力,如何想要往前飛,這塊石頭總能將她拽回原地,甚至讓她在泥潭里越陷越深。
她終于明白,自己從來都不是在跟盛長柏一個人斗。
她是在以林棲閣微薄的力量,對抗整個被嫡系資源傾斜培養的盛長柏——他有父親的悉心教導,有祖母的暗中照拂,有整個家族的期望與助力;后來又加入了家世顯赫、聰慧體貼、手腕高明的海氏,夫妻二人同心同德,更是如虎添翼。
這根本就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從一開始,她擁有的籌碼就少得可憐,而身邊的隊友,更是將她拖入深淵的累贅。這場較量,從來就沒有公平可言。
我輸給的,何止是嫡庶?
墨蘭在心底無聲吶喊,眼眶微微發熱,卻沒有眼淚落下。這些年的委屈、不甘、憤懣,像積壓在心底的洪水,此刻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輸給的是這傾斜的天平,是這不公的命運,是身邊這個扶不上墻的爛泥!
一股混雜著巨大委屈、多年憤懣和徹底釋然的洪流,沖垮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對過去的執念。她不再責怪自己當年為什么“贏不了”,不再為那些徒勞的努力而自我否定,因為那根本不是一個公平的賽場。她所有的掙扎,不過是困在命運編織的牢籠里,做著無謂的抗爭。
馬車輕輕一頓,車輪碾過門檻的聲音傳來,停了下來。丫鬟在外輕聲稟報:“夫人,到了。”
墨蘭緩緩睜開眼,眸中所有激烈的情緒都已沉淀下去,像暴雨過后的湖面,只剩下一種雨過天晴般的清明與堅定。那些翻涌的驚濤駭浪,那些尖銳的刺痛與不甘,都已化作心底的磐石,支撐著她褪去過往的脆弱與偏執。她抬手,輕輕撫了撫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她又想起院子里,那個四個眼神清亮、心思剔透,乖巧懂事的女兒們,是她灰暗生命里最耀眼的光。
她的嘴角,終于漾開一絲真切的、帶著暖意的弧度,那笑意從眼底蔓延開來,驅散了眉宇間的陰霾,柔和了她精致卻略顯刻薄的五官。
好在,都過去了。
那些依附于母親、依附于家族,看人臉色、仰人鼻息的日子;那些在嫡庶之別中掙扎求存,在爾虞我詐中步步為營的歲月;那些被身邊人拖累、被命運捉弄的過往,都過去了。
往后,我的路,我自己走。
不必再看盛紘的臉色,不必再懼王若弗的打壓,不必再為長楓的不成器而費心費力。
我的隊友,我自己選。
是忠心耿耿、能干利落的周媽媽,是日漸懂事、貼心孝順的女兒們。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永昌侯府特有的檀香氣息,沉穩而安寧。她扶著丫鬟的手,指尖用力,穩穩地走下馬車。腳踏在堅實的青石板上,一股踏實感從腳底蔓延至全身。她微微仰頭,陽光灑在她身上,溫暖而不灼熱,將她的影子拉得修長而挺拔,再也沒有半分過去的怯懦與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