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珂搓了搓手,嘿嘿笑了起來,語氣帶著些不好意思:“夫人說的是,說的是。我……我這不是頭一回靠自己的本事給閨女置辦這些,心里高興,就沒個分寸了。”話是這么說,但她眼里的歡喜與滿足,卻怎么也藏不住,亮晶晶的,像盛著星光。
“快給蕊姐兒摘了些吧,別勒著她。”墨蘭笑著吩咐,轉頭對身邊的丫鬟說,“取個軟墊來,讓蕊姐兒坐著歇歇。”
春珂連忙應著,上前小心翼翼地給蕊姐兒取下頭上的金鈴鐺和蝴蝶簪,又解開了脖子上的金項圈和手腕上的銀鐲,堆在桌上,滿滿當當的一堆,閃著耀眼的金光。卸下了“重擔”的蕊姐兒立刻松了口氣,小臉上的眉頭也舒展開來,蹦蹦跳跳地跑到秋江身邊,好奇地看著她手中的繡繃。
暖閣里的笑語依舊喧闐,秋江給蕊姐兒拿了塊蜜瓜,小姑娘小口小口地啃著,嘴角沾了些蜜瓜,模樣憨態可掬。春珂坐在墨蘭身邊,和眾人說起莊子上的趣事:哪家的女工織出了上好的絲綢,哪家的孩子懂事幫著采桑葉,還有桑園里新養的一批幼蠶,長得格外壯實。眾人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插幾句話,詢問些莊子上的情況,沒有了從前的勾心斗角、爭風吃醋,只剩下純粹的家常與閑談。
梁晗自從被梁老爺發配出去,好久沒來信了,墨蘭好久沒想起他了。她用自己經營起來的經濟力量,加上轉變后的處事態度,不爭不搶,卻無形中為自己圈出了一片清靜祥和的天地——既不用費盡心機防備誰,也不用刻意討好誰,大家各憑本事過日子,反而少了許多是非。
眾人圍坐在暖爐旁,吃著甜甜的蜜瓜,喝著溫潤的果茶,偶爾低聲交談幾句。說到城外田莊今年的收成好,說到綢緞鋪新出的花樣賣得火爆,說到哪個丫鬟攢夠了錢要給家里寄回去,便是一陣壓抑著的、發自內心的輕笑。窗外是凜冽的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子拍打窗欞,屋內卻是一片暖意融融,笑語嫣然,一派歲月靜好的模樣。
墨蘭環視著這一切,看著身邊人臉上從容的笑意,感受著空氣中流淌的平和氣息,心中涌起從未有過的平靜與滿足。
她拈起一塊蜜瓜,送入口中,甘甜的汁水在舌尖化開,順著喉嚨滑下,甜到了心坎里,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可周媽媽跌撞的腳步聲,瞬間將這滿室馨寧撕得粉碎。
“夫人!夫人!不好了!”周媽媽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來,厚重的棉簾被她帶得劇烈晃動,雪沫子順著簾縫撲進來,落在地上瞬間融化成水漬。她鬢發散亂,往日規整的發髻歪在一邊,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聲音帶著哭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出事了!三爺……三爺他找不到了!”
“哐當——”
碧桃手中的繡繃應聲落地,彩線散亂一地,銀針滾得老遠。滿室的笑語戛然而止,秋江捏著繡花針的手僵在半空,芙蓉臉上的笑紋瞬間凝固,春珂更是下意識地將身邊的蕊姐兒死死摟在懷里,小姑娘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哇”一聲哭了出來。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周媽媽身上,暖閣內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干,凝固得讓人窒息。
墨蘭臉上的笑意瞬間凍結,像是被驟起的寒風凍在了臉上。她猛地從羅漢榻上坐直身體,脊背挺得筆直,雙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錦墊,指節泛白。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沉聲問道:“怎么回事?周媽媽,你慢慢說,把話說清楚!”她的聲音刻意維持著鎮定,卻難掩尾音那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指尖更是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麻。
周媽媽扶著桌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語無倫次地回稟:“是……是外院老爺身邊的長隨剛傳來的急信!三爺前些日子不是奉了老爺之命,去廬州府做通嗎嗎?”她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淚水,聲音抖得更厲害了,“原本算著路程,最遲前二個月就該到地方,與咱們府里提前安排好的接應人碰頭。可……可接應的人在約定的客棧等了整整兩天,連三爺的影子都沒見到!”
“他們起初以為是路上耽擱了,可越等越心慌,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往回送信。”周媽媽的聲音漸漸帶上了絕望的哭音,“信傳到老爺那里,老爺起初還以為……還以為三爺是老毛病犯了,路上又被哪個勾欄瓦舍、花花草草絆住了腳,耽誤了行程,氣得在書房摔了茶盞,立刻加派了四個得力的小廝,沿著官道一路往南去尋,也去督促他快點辦事。”
她頓了頓,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說出的話帶著冰錐般的寒意:“可……可剛才那長隨又來報信,老爺派去的人,已經快馬趕到廬州府了!那邊的接應人說,自始至終,壓根就沒見過三爺的車馬!三爺他……他連同跟著他的三個小廝、兩輛馬車、還有兩個姨娘,就像……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沿途所有的驛站、客棧、茶寮,派去的人都挨個問遍了,掌柜的、伙計都說沒見過這般打著永昌侯府旗號的一行人!連官道旁的村落,也都打聽了,沒有!什么都沒有!”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憑空消失?!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暖閣內轟然炸響,狠狠刺入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臟。
若是尋常的流連花叢、延誤行程,總會有蛛絲馬跡可尋,府里上下雖會氣惱,卻不至于如此驚慌。可如今,一個活生生的人,帶著隨從、車馬和貨物,在繁華的官道上,在預設的行程中,就這么毫無征兆地、徹底地失去了蹤跡?這絕不是簡單的風流債或是意外耽擱!
墨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順著脊椎蔓延開來,讓她手腳冰涼,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她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是遇到了悍匪劫道?可梁晗此行打著永昌侯府的旗號,車馬旁還跟著會些拳腳的小廝,等閑匪類豈敢輕易招惹侯府之人?是途中突發惡疾,暴斃身亡?可即便如此,總有同行的小廝或是客棧伙計會報信,斷不至于連人帶車馬一起銷聲匿跡。難道是……他在生意上得罪了什么人,或是卷入了什么朝堂紛爭,被人暗中擄走了?
后面的念頭剛一冒出來,墨蘭便打了個寒噤,不敢再往下想。她下意識地看向桌上那只紫檀木匣子,里面盛放著她這些年積攢的私房錢和鋪子莊子的地契,往日里看著它,心中便覺得踏實有底氣,可此刻,這沉甸甸的木匣子,卻仿佛也失去了溫度,無法帶給她絲毫慰藉。
方才滿室的暖香與蜜甜,此刻聞起來竟有些刺鼻的膩味,甚至隱隱帶著一絲不祥的腐朽氣息。屋內的姨娘們早已沒了往日的從容,個個嚇得面無人色,臉色比窗外的白雪還要蒼白。春珂將蕊姐兒摟得更緊了,小姑娘的哭聲被她死死按在懷里,只發出悶悶的抽噎,春珂自己的身體也在微微發抖,眼神里滿是惶恐與不安。芙蓉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不知在祈禱些什么。碧桃則緊緊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往日里的活潑勁兒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深深的惶惶不安。她們剛剛擺脫了后院爭斗的內耗,過上幾天安穩舒心的日子,難道這一切就要戛然而止了嗎?
墨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此刻她不能亂,她是永昌侯府的正室夫人,是這內宅的主心骨,若是她垮了,整個內宅便會徹底亂作一團。她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肺腑,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她抬手掐住自己的掌心,尖銳的疼痛傳來,借著這痛感維持著最后的清醒。
“周媽媽,”她的聲音出奇地冷靜,帶著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立刻去前院,親自打聽清楚,老爺現在在何處,可有什么安排?是繼續派人搜尋,還是已經報官?另外,”她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讓我們名下所有鋪子、莊子的管事,立刻暗中留意風聲,尤其是北邊來的商隊、行腳僧,或是往來的鏢師,可有見到過打著永昌侯府旗號的車馬,或是聽到什么不同尋常的消息。一旦有線索,立刻秘密回稟,不許聲張。”
“是,夫人!”周媽媽得了明確的指令,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擦干臉上的淚水,踉踉蹌蹌地退了下去,腳步比來時還要急促。
墨蘭緩緩站起身,她的裙擺掃過地面,發出輕微的聲響,在這寂靜的暖閣里顯得格外清晰。她環視著屋內一張張驚惶失措的臉,目光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都別自己嚇自己。”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定海神針,“事情尚未明朗,許是途中遇到了暴雪封路,或是橋梁坍塌,耽誤了行程,信路不通也是常有的事。在老爺那邊有明確消息之前,府里一切照舊。該備年禮的繼續備年禮,該打理生意的照舊打理,莊子上的事也不許松懈。”
她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語氣嚴厲了幾分:“誰也不許自亂陣腳,更不許在外人面前胡言亂語,泄露半個字!若是讓我知道誰在外面嚼舌根,擾亂人心,休怪我不念舊情!聽到了嗎?”
或許是她的鎮定起到了作用,或許是嚴厲的語氣讓人不敢造次,屋內慌亂的眾人漸漸平靜了一些,臉上的惶恐褪去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強裝的鎮定。她們紛紛低下頭,應聲:“是,夫人。”
春珂抱著蕊姐兒,輕輕拍著女兒的后背,低聲安撫著,眼神卻依舊帶著擔憂。芙蓉和碧桃也慢慢拾起地上的繡繃和彩線,動作卻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