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梆子聲在寂靜的巷陌里敲過三響,帶著清冽的涼意穿透窗欞。林蘇揣著那疊被母親墨蘭圈點過的改良圖紙,指尖還殘留著宣紙的糙感與炭筆的余溫,心中的計劃雖被限定了邊界,卻依舊清晰如燈。她輕手輕腳推開自己的房門,燭火搖曳中,卻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書案旁,不是丫鬟,竟是婉兒。
燭光將婉兒的影子拉得纖長,映在墻上,帶著幾分寂寥。她沒有像往常那般拈著針線繡繃,也沒有低頭翻看詩集,只是背脊挺直地坐著,雙手緊緊攥著幾張稿紙——正是林蘇閑暇時寫的那些巾幗故事,紅拂夜奔、穆桂英掛帥、佘老太君撐府的字跡,在燭光下泛著淡淡的墨香。她的肩膀微微聳動,眼眶紅得像浸了水的櫻桃,顯然是哭過許久,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一動便簌簌滾落,砸在稿紙上,暈開一小片墨痕。
“二姐姐?”林蘇心頭一詫,反手輕輕關(guān)上門,隔絕了屋外的寒氣,“這么晚了,你怎么來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婉兒聞言,緩緩抬起頭,淚光在燭火中流轉(zhuǎn),像碎了的星子。她看著林蘇,嘴唇囁嚅了幾下,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顫抖——不是往日里怯懦的瑟縮,而是壓抑了許久的激動,還裹著一絲迷茫的痛苦,如同蓄滿了雨水的云層,終于要傾瀉而出:“曦曦,你寫……你寫紅拂女掙脫楊素的牢籠,跟著李靖闖蕩天下;寫穆桂英披甲上陣,大破天門陣,為國為民;寫佘老太君白發(fā)蒼蒼,還能坐鎮(zhèn)天波府,力挽狂瀾……”
她的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順著臉頰滑進衣領(lǐng),帶來一陣微涼的濕意,聲音也哽咽得不成樣子:“你寫了那么多女子該怎么活,該怎么掙脫束縛,該怎么去戰(zhàn)斗……可是曦曦,你寫了這么多,卻沒有寫……皇子妃該怎么活?”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鑰匙,猛地撬開了婉兒內(nèi)心最隱秘的角落。那里藏著她從未與人言說的恐懼與不甘,藏著她對未來的惶惑與掙扎。她不是長姐寧兒,那般沉穩(wěn)端莊,早已接受了家族賦予的使命,心如磐石;也不是妹妹鬧鬧,懵懂無知,整日里只知追蝶戲耍,不知愁滋味;更不是曦曦,天賦異稟,心有丘壑,敢想敢做,仿佛沒有什么能困住她。她是夾在中間的那個,心思敏感得像初春的嫩芽,能清晰地看清自己身處的樊籠,卻又常常覺得無力掙脫,只能在深夜里獨自舔舐傷口。
“我喜歡馮素珍,”婉兒抹了一把眼淚,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她敢女扮男裝考狀元,敢違抗圣旨,敢為了心中所愛拼盡全力……我喜歡穆桂英,她不像尋常女子那般柔弱,能上馬殺敵,能替夫報仇,能撐起整個將門的榮耀……她們都好勇敢,好厲害,活得那樣轟轟烈烈……”
她攥緊了手中的稿紙,指節(jié)泛白,仿佛要從那些墨字里汲取一絲力量,淚水卻流得更兇了:“得更兇了:“可是曦曦,我最喜歡的,是佘老太君。”
“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幾乎所有的兒子、孫子,天波府的男丁幾乎死傷殆盡……她心里的痛,該比誰都深吧?”婉兒的聲音帶著共情的顫抖,“可她哭過之后,沒有倒下,沒有被擊垮!她還能在府里穩(wěn)住人心,讓天波府不至于樹倒猢猻散;還能在金鑾殿上據(jù)理力爭,為孫媳討回公道,為楊家保住清白……她不用像穆桂英那樣去戰(zhàn)場廝殺,也不用像紅拂那樣毅然私奔,她就在那里,守著天波府的一方天地,用她的輩分、她的閱歷、她的智慧,還有那股……那股永遠都挺直的脊梁,硬生生撐住了天波府的天!”
說到最后,婉兒的聲音漸漸拔高,帶著一種破繭而出的堅定,淚水依舊洶涌,卻不再是單純的悲傷,而是混合著覺醒的熱意:“曦曦,我不想只做故事里看著別人勇敢的人,不想只做一個隔著紙頁羨慕她們的讀者。我也不想像話本里寫的那些皇子妃那樣,一輩子困在后院的方寸之地,只知道爭寵、算計,為了一點恩寵勾心斗角,活得那樣卑微又可憐。”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直視著林蘇的眼睛,那雙眼眸中,燃燒著一簇混合著淚水的、初生的火焰,明亮而執(zhí)著:“如果……如果命運真的把我推到那樣的地方,推到那四方宮墻之內(nèi),我……我想成為佘老太君那樣的人。”
“或許我沒有穆桂英的武藝,不能戰(zhàn)場揚名;也沒有紅拂的灑脫,不能毅然決然地離開。但我想,就算是在那深宮里,就算被禮教束縛,被規(guī)矩捆綁,我也可以努力學(xué)著,像佘老太君那樣——不失本心,不折脊梁,用我自己的方式,保護好我想保護的人,站穩(wěn)我的位置,甚至……如果可能的話,為更多像我一樣困在里面的人,撐開一點點縫隙,讓她們也能喘口氣。”
這番話,完全出乎林蘇的預(yù)料。她一直覺得婉兒性情柔順,甚至有些膽小,平日里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卻從未窺見,在她溫柔的外表下,竟藏著如此深刻的理解,這般堅韌的志向。婉兒沒有盲目模仿故事里的英雄,而是從那些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汲取了最適合自己處境的精神力量——那是一種在既定框架內(nèi),最大限度保持自我、行使正向影響力的智慧與韌性,比一味的沖撞更需要勇氣,也更需要謀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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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蘇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與欣慰,她快步走上前,沒有說那些空泛的安慰,也沒有否定她的想法,只是伸出手,用力握住了婉兒冰涼顫抖的手。婉兒的手很涼,帶著淚水的濕意,卻在被握住的瞬間,微微繃緊了力道。林蘇的目光灼灼,如同燃著的火把,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二姐姐,你能這樣想,比寫出這些故事的我,更了不起。”
“佘老太君的路,或許比穆桂英的戰(zhàn)場,更艱難,也更需要智慧。”林蘇的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戰(zhàn)場之上,敵人是明刀明槍,勝負一目了然;可佘老太君面對的,是無形的禮教枷鎖,是復(fù)雜難測的人心,是日復(fù)一日的消磨與磋磨,是那種想反抗卻找不到具體對象,想掙脫卻被無形之手拉扯的無力感。這條路,走起來更孤獨,也更考驗心性。”
“但是,”林蘇話鋒一轉(zhuǎn),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既然看到了這條路,認準了這個人,那就去學(xué),去想,去準備。多讀書,不只是讀《女戒》《女訓(xùn)》那些束縛人的東西,還要讀史書,看歷代興衰,看古人如何處事;讀律法,明辨是非曲直;讀人情世故,懂人心險惡,也懂人間溫暖。多觀察,看母親如何打理中饋,如何平衡各方關(guān)系;看祖母如何執(zhí)掌家族,如何運籌帷幄;看這高門大戶里,真正的運行規(guī)則是什么,權(quán)力如何流轉(zhuǎn),人心如何維系。更要……學(xué)會保護自己,就像佘老太君,她不僅有忠肝義膽,更有洞悉人心的眼光,有保全自身和家族的手段,有能屈能伸的智慧。”
婉兒怔怔地看著林蘇,眼中的淚水漸漸止住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幅度很大,像是在回應(yīng)林蘇,也像是在回應(yīng)自己內(nèi)心的誓言。淚水還掛在臉頰上,帶著晶瑩的水光,嘴角卻努力向上揚起,那是一個混合著悲傷、勇氣與決心的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雖還有淡淡的陰霾,卻已透出了溫暖的陽光。
“我會的,曦曦。”她輕聲說,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仿佛立下了此生不渝的誓言。
燭光下,婉兒的臉頰還帶著淚痕,眼神卻亮得驚人,那是一種掙脫了迷茫、找到了方向的光芒,堅定而溫暖。
林蘇握著婉兒的手,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她掌心的微涼與輕顫——那是破土而出的決心在與殘存的怯懦博弈。看著姐姐淚痕未干的臉頰,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眼神卻亮得像淬了光的星辰,林蘇心中涌起一股溫?zé)岬呐鳌K溃丝痰耐駜海枰牟粌H是口頭的鼓勵,更是一份能支撐她走下去的、更廣闊的視野與清晰的定位。
“二姐姐,你既仰慕佘老太君的風(fēng)骨,我便再與你說兩個女子的故事。”林蘇的聲音放得輕柔,如同晚風(fēng)拂過湖面,帶著一種講述千年往事的悠遠與沉靜,“她們一個生于極致的富貴與權(quán)力之巔,一出生便擁有旁人難以企及的尊榮;一個起于卑微的罪奴之家,自幼便背負著家族的罪孽與屈辱,命運卻偏將這兩個天差地別的女子,緊緊糾纏在了一起。”
婉兒聞言,下意識地止住了啜泣,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眼中滿是好奇與探尋。燭光映在她濕潤的眼眸里,像盛著一汪碎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太平公主,是當(dāng)時帝王最寵愛的女兒,”林蘇緩緩道來,語氣中帶著幾分歷史的厚重,“她自幼嬌慣,卻天資聰穎,不僅擁有無盡的財富與尊崇,更被允許參與政事,門下招攬了無數(shù)能人異士,一時之間權(quán)勢煊赫,可謂是女子中站在權(quán)力金字塔尖的人物。”
她特意頓了頓,目光落在婉兒臉上,一字一句地說:“而另一位,名叫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婉兒猛地睜大了眼睛,淚珠應(yīng)聲滾落,她下意識地喃喃重復(fù)了一遍這個名字,眼神中滿是詫異與不可思議——竟與自己同名。
“正是與你同名,卻截然不同的命運。”林蘇輕輕點頭,繼續(xù)說道,“這上官婉兒的祖父因獲罪被殺,家族蒙難,她自幼便沒入宮廷為奴,身份卑微到了塵埃里。可她偏偏天資絕頂,聰慧過人,自幼便跟著母親苦讀詩書,練就了一身過人才華,尤其是筆墨文章,更是冠絕當(dāng)時。”
“后來,她憑借著這份無人能及的才華,得到了當(dāng)時掌權(quán)皇后的賞識,從一個卑微的宮婢,一步步脫穎而出,不僅擺脫了奴籍,更獲得了批閱奏章、起草詔令的權(quán)力,成了那位皇后身邊最得力的臂膀,權(quán)傾一時,被世人稱為‘巾幗宰相’。”林蘇的聲音平緩,卻足以勾勒出那段傳奇的輪廓,“而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她們之間既有英雄相惜的賞識,有相互扶持的合作,亦有棋逢對手的較量與制衡。在那個波譎云詭、殺機四伏的宮廷斗爭中,她們的關(guān)系復(fù)雜難言,卻不可否認,她們都是那個時代,站在最接近權(quán)力核心處的杰出女子。”
婉兒聽得入了神,忘記了擦拭臉上的淚水,呼吸都跟著變得輕緩,良久,才帶著一絲怯生生的期待問道:“那……后來呢?她們可成了生死與共的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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