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紘拋出的問題,像一塊冰冷的試金石,瞬間照出了各房兒女在家族危機面前的不同底色——有自私自利的切割,有穩妥自保的籌劃,更有犧牲少數保全多數的殘酷決斷。
長楓最先回信,信里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隨意,眼底卻藏著幾分幸災樂禍:“父親何必如此憂心?不過是些無稽流言,過陣子自然就散了。柳氏也說了,咱們家的姐兒反正已經定了要嫁回柳家,親上加親,柳家知根知底,斷不會因為這點沒影的事反悔。至于哥兒,將來大不了也娶她娘家嫂子的女兒,親眷之間,哪會計較這些?”
他這話聽似輕松,實則字字都在劃清界限。打著“親上加親”的旗號,將自己的小家庭摘得干干凈凈,至于盛家其他房的女孩,乃至整個家族的聲譽,在他眼中似乎都無足輕重。
盛紘看著,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并未接話,心中卻對長楓的短視與自私生出幾分失望。這等時候,不想著如何維護家族,只想著自保,終究難成大器。
輪到墨蘭回信時,語氣平緩卻條理分明:“父親,女兒的愚見是,流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實利’。”
一句話定了調子,她隨即緩緩道來:“寧姐兒開年便要入宮陪伴太后,婉兒那邊,是陛下欽定的安樂公主伴讀,這是圣意,也是咱們盛家與梁家的雙重體面,借那些人十個膽子,也不敢讓流言波及宮廷。鬧鬧已與二嫂子蘇氏商議過,她娘家兄長恰有一適齡嫡子,品貌才學皆是上乘,蘇氏拍了胸脯愿意保媒,梁夫人也已點了頭,只待過了年,便可行文定之禮。至于曦曦,年紀最小,離議親還早得很。女兒也想多留她幾年,待她長大些,流言想必早已平息,再議親也不遲。”
這一番話,寫得滴水不漏。墨蘭不僅為自己名下所有女兒都鋪好了后路——一個有太后庇護,一個有強勁玉貴妃做靠山,兩個年幼可避風頭——更含蓄地亮出了永昌侯府和梁家二房的支持態度,無形中抬高了自己在這場家族危機中的話語權。她沒有半句指責如蘭,卻用最實際的安排,與流言徹底劃清了界限。
盛紘聽著,臉色漸漸緩和,微微頷首。墨蘭的安排務實且有力,至少能保住她那一房的女孩,也為盛家挽回了幾分顏面,算是給這場陰霾添了一絲光亮。
華蘭信里直白:“父親,女兒擔心的不僅是未嫁的妹妹侄女們,還有咱們家的哥兒啊!流言可畏,若讓人覺得盛家家風有虧,哪家愿意把嫡女嫁進來?哥兒們,將來的親事怕都要受牽連,甚至影響他們的仕途!”
這話正中盛紘的要害,也是他最深層的恐懼。他轉頭看向一直看著其他兄妹回信的長柏與長棟,目光中帶著幾分期許,也帶著幾分凝重。
長柏面色肅然,周身透著一股執掌家族事務多年的沉穩與冷硬。他與身旁的海氏交換了一個眼神——海氏眼中滿是強忍的焦慮與決絕,輕輕點了點頭。長柏這才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沉重,擲地有聲:“父親,五妹妹夫婿言行失當,釀此大禍,已然波及家族根本。為今之計,當以保全家族清譽為先,不可因一人而拖累滿門。”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冷硬:“五妹妹那邊,必須有所交代。要么,即刻為喜姐兒尋一門遠離京城、決無后患的親事,低嫁也罷,遠嫁也罷,速速定下,以絕流言滋擾之根;要么……”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言里的殘酷,像一股寒氣,讓在場所有人都心頭一凜。誰都明白,那未說出口的,是更決絕的辦法——或許是以“病故”為由讓喜姐兒“消失”,或許是將她送入家廟,徹底切斷她與外界的聯系,以保全其他盛家兒女的前程。
年紀較輕的長棟也沉著臉附和,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大哥說得是。不能因一人連累全家。其他姐姐妹妹、侄兒們侄女們的終身,不能就這么毀了!”
長柏與長棟的態度,代表了盛家核心利益層的立場——仕途男丁及其未來的婚姻,是家族延續的根本。為了保住這份根本,犧牲如蘭母女這對“麻煩源”,雖是殘酷,卻最符合封建家族的生存邏輯。
盛紘看完聽完所有兒女的意見,心中已然有了決斷。長楓自私自利,墨蘭穩妥自保,華蘭憂心忡忡,長柏長棟則主張壯士斷腕。而他,作為盛家的大家長,終究要選擇對家族最有利的那條路。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無半分猶豫,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決斷。“你們的意思,為父明白了。”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既是為家族計,為子孫計,有些事,不得不為。”
一場針對如蘭母女,旨在快速“消毒”、平息流言的家族行動,即將在盛紘的主導下展開。而此刻,還在為女兒前程痛哭流涕的如蘭,尚未意識到,她即將面臨的,是來自至親之人最冷酷、最無情的壓力。
檐外的殘雪被冬風卷得簌簌作響,像極了王氏心口那止不住的戰栗。她剛讓劉媽媽燉上一碗冰糖雪梨,想給連日輾轉難眠的如蘭潤潤喉,院門外便傳來了腳步聲——不是尋常仆婦的輕緩,而是帶著幾分沉滯的鄭重,敲得人心里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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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的是盛府的老管家,鬢角已染霜,平日里待人總帶著幾分和煦,今日卻面沉如水,身后跟著的房媽媽也是盛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心腹,眼神銳利得能穿透人心。王氏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將身旁的如蘭往身后攏了攏,指尖觸到女兒微涼的手,才發現如蘭早已攥緊了帕子,指節泛白,眼圈紅得像浸了水的櫻桃。
“太太,五姑奶奶。”老管家躬身行禮,動作依舊恭謹,語氣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強硬,“老爺讓奴才來傳話,府外那些流言,想來二位也早有耳聞了。”
王氏強作鎮定,端起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滾燙的茶水滑過喉嚨,卻暖不透心底的寒涼:“勞老爺掛心,不過是些捕風捉影的閑話,想來過幾日便散了。”
“老太太說笑了。”老管家抬眼,目光掃過王氏蒼白的臉色,又落在如蘭強忍淚水的臉上,聲音平穩卻字字千鈞,“老爺說了,盛家是百年望族,子孫滿堂,柏哥兒、楓哥兒、棟哥兒在朝當差,還有一眾孫輩尚未婚配。這清譽便是家族的根,根若爛了,兒孫們的前程便都毀了,這是家族存續的根本,半分輕忽不得。”
“家族存續”四個字,像四塊冰冷的石頭,重重砸在王氏心上。她身子微微一晃,茶盞里的茶水濺了出來,落在素色的裙擺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太清楚盛紘的性子,一旦扯上“家族大義”,便再無半分轉圜余地,當年林噙霜的下場,至今想來仍讓她背脊發涼。
老管家話鋒一轉,語氣添了幾分“體恤”,卻更顯冰冷:“老爺體諒五姑奶奶疼女兒,也知喜姐兒是無辜的。故而思來想去,唯有一法能兩全——趁流言還沒坐實,趕緊給喜姐兒尋一門親事,遠遠離開京城這是非地。門第高低倒無妨,只要男方家世清白,人口簡單,能讓喜姐兒安穩度日便好。婚事一成,流言沒了依托,自然不攻自破,于喜姐兒是個歸宿,于盛家也是保全,這是兩廂便宜的事。”
如蘭聽到“遠嫁”二字,再也忍不住,眼淚唰地涌了出來,死死咬著唇才沒讓自己哭出聲。喜姐兒是她捧在手心里長大的,自小乖巧懂事,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本該有一門門當戶對的好親事,如今卻要為了所謂的“家族清譽”,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遠走他鄉,這讓她如何能忍?
不等如蘭開口,房媽媽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人心:“老太太還說,若是五姑奶奶一時不舍,或是尋不到合意的人家,拖延下去,流言只會愈演愈烈。海家大奶奶為姐兒的親事已是焦頭爛額,連帶著后輩哥兒在學里,怕也要被人指指點點,抬不起頭來。太太屆時為了闔族兒孫,有些事……怕是不得不為,也由不得心軟了。”
“不得不為”四個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插如蘭的心口。她瞬間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若是她不答應,不用父親祖母為了其他子孫后代,或許會用更極端的方式來平息這場風波,而喜姐兒,便是那個隨時可能被犧牲的棋子!
“不!不行!”如蘭再也按捺不住,尖叫著就要沖上前,“我爹和祖母他們不能這樣!喜姐兒做錯了什么?憑什么要她來受這份罪?!”
王氏死死拉住女兒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淚水順著臉頰滾落,砸在如蘭的手背上,冰涼刺骨:“我的兒,你冷靜些!你去了又能怎樣?你爹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他認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