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蜷縮漸漸松開,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暖流。這份庇護,不是縱容,而是基于家族實力的底氣,是歷經風雨后的從容。她忽然覺得,自己先前的謹慎雖無錯,卻也小瞧了這些封建大家長的政治嗅覺與斗爭覺悟。往后行事,既需周全,也該更大膽些才是——畢竟,她的背景板,似乎比想象中還要硬氣。
窗外的風卷起幾片落葉,在空中打著旋兒落下,庭院里的寂靜被這細微的聲響打破,卻更顯安穩。
“祖母,孫女兒有樣東西想給您看。”林蘇將錦盒輕輕放在案上,指尖掀開盒蓋,露出里面工工整整抄錄的冊子——封面用簪花小楷題著《桑蠶養殖改良紀要》,宣紙瑩白,墨跡清潤,一看便知是精心謄寫過的。
梁夫人彼時正摩挲著一串紫檀佛珠,見她這般鄭重,便放下佛珠,隨手拿起冊子翻看。起初不過是帶著幾分縱容晚輩的心思,指尖劃過“桑葉老嫩辨識法”“蠶室溫濕度調控細則”等標題時,神色還帶著幾分淡然。可越往后翻,她捻著書頁的手指便越收越緊,眉頭微微蹙起,眼中的漫不經心漸漸被凝重取代。
她執掌永昌侯府中饋數十載,名下分管著三座桑園、五處織坊,府中綢緞用度、外售盈利,皆仰仗于此。莊子上的老把式們養了一輩子蠶,她耳濡目染,自然懂其中門道。可這冊子里的內容,竟處處透著新意與精妙——比如提到“蠶眠期需保持蠶室靜謐,忌喧嘩震動,否則易出僵蠶”,這是老把式們憑經驗隱約知曉,卻從未這般明確記錄的;再如“蠶沙曬干后與秸稈混合發酵,可作桑田底肥,既能改良土壤,又能循環利用”,更是她聞所未聞的巧思。
尤其是關于預防僵病、膿病的法子,林蘇不僅詳細列明了病癥初期的征兆,還給出了用艾草熏室、石灰粉消毒的具體配比和頻率,條理清晰,細致入微,絕非紙上談兵。梁夫人越看越心驚,指尖劃過紙面,仿佛能看到那些肥壯的蠶寶寶啃食桑葉、吐絲結繭的景象。
當她翻到最后一頁,那行用朱筆圈出的總結預估映入眼簾時,呼吸猛地一滯,握著冊子的手竟微微發起顫來。
“若依此法,精心照料,剔除病弱,優化環境,預估同一桑園,蠶絲產出量可比舊法……提高約兩成。”
“兩成?!”梁夫人霍然抬頭,鳳眸中閃過難以置信的震驚,隨即是壓抑不住的激動,聲音都拔高了些許,“曦曦,你可知這兩成意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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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踱步到案前,目光灼灼地盯著林蘇:“咱們府里那三座桑園,去年共產絲三千二百斤,若能提高兩成,便是多出六百四十斤!上好的春蠶絲,市價一兩銀子一斤,這便是六百四十兩白銀!這還不算織成綢緞后溢價的利潤,更不算后續規模擴大的收益……你可有十足把握?”
六百四十兩白銀,足夠尋常人家衣食無憂過一輩子,對侯府而言,亦是一筆不容小覷的進項。更重要的是,這是在不增加桑田、不添多人力的前提下,憑空多出的財富,其價值遠不止銀子本身。
林蘇迎著她灼熱的目光,神色平靜無波,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祖母,孫女兒在瀟湘閣后院辟了個小蠶室,小規模試養了三批。第一批依舊法,第二批稍作改良,第三批全按冊中法子來。對比下來,第三批的成繭率比第一批高了一成八,絲量也厚實些,韌性亦佳。”
她頓了頓,不卑不亢地補充道:“只是后院場地有限,桑樹葉也是從莊子上順帶取來的,規模尚小,數據或許有細微偏差,但改良的方向絕不會錯。”
梁夫人緊盯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沒有孩童的驕矜,也沒有投機的浮躁,只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篤定。她想起這孩子之前在分家風波中那句“大樹裂縫需藤蔓纏繞”的妙喻,想起她對陣顧侯夫人時的鋒芒畢露,再看著手中這本字字珠璣、能點石成金的冊子,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哪里是一個七歲孩童能擁有的見識與本事?這分明是上天賜予梁家的福星!
“只是,”林蘇話鋒一轉,迎上梁夫人探究的目光,清晰地說道,“若要大規模推行,還需解決一個根本問題——桑葉的品質。”
她伸出手指,輕輕點在冊子中“桑葉養護”那一頁:“我們現在用的桑樹,多是老品種,葉片薄,養分不足,即便是按改良法子飼養,也難將產量與質量推到極致。這就像煮飯,米不好,再高明的廚子也難做出噴香的米飯。”
“孫女兒需要一批精通嫁接、選育的工匠,”林蘇的眼神亮了起來,帶著對未來的期許,“要能挑選優質桑樹枝條,嫁接在老桑樹上,培育出葉質更厚實、水分更足、營養更豐富的新品種。再輔以之前總結的養殖法子,雙管齊下,不僅能穩定提高兩成產量,蠶絲的光澤與韌性,也能更上一層樓。”
梁夫人拿著冊子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改良桑樹、提高兩成絲量……這些詞語在她腦海中盤旋,勾勒出一幅財源滾滾的圖景。
“好!”梁夫人猛地合上冊子,“啪”的一聲輕響,打破了室內的沉靜。她臉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那笑容里沒有了主母的威嚴,沒有了長輩的縱容,只有帶著巨大期許的決斷與欣喜。
“祖母給你人!給你地!”她斬釘截鐵地說道,語氣擲地有聲,“我明日便讓人去府里和莊子上排查,把那些最得力的、懂花草樹木嫁接選育的老師傅都抽調出來,歸你調配!再給你撥城南那座靠近汴河、土質最肥沃的清風莊,專門給你試種改良桑樹、擴大養蠶規模!”
她走到林蘇面前,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中滿是鄭重:“曦曦,你只管放手去做!需要銀錢、需要人手、需要藥材器具,哪怕是需要府里的名義去采買東西,都盡管跟祖母說!祖母給你當后盾,誰也不敢拖你后腿!”
這一刻,梁夫人看向林蘇的眼神徹底變了。她不再將眼前這個七歲的孩子看作需要呵護的晚輩,而是看作一個能為家族帶來巨大利益、值得投入重注的“合作者”,一個承載著梁家未來的希望。那份祖孫間的親昵依舊在,卻多了一層基于切實利益與長遠眼光的尊重與倚重。
林蘇心中一暖,深深屈膝行禮:“謝祖母信任!孫女兒定不辜負祖母的期許!”
梁夫人將《桑蠶養殖改良紀要》捧在手中,指尖反復摩挲著溫潤的宣紙邊緣,眼神中滿是珍視而鄭重的光芒。她轉身走到紫檀木柜前,打開最底層的暗格——那里存放著府中最貴重的契約文書與傳家之物,她小心翼翼地將冊子放入一個繡著纏枝蓮紋的錦盒,又在盒外裹了兩層軟緞,才緩緩合上暗格,落上鎖。
轉過身時,她看向林蘇的目光已然不同。那里面有激賞,有欣慰,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