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的風(fēng)潮愈演愈烈,早已越過侯門深院的圍墻,席卷了整個京城。閨閣之中,若能得一份紅星親筆修改痕跡的原始戲文書稿,便成了最體面的談資,是千金難換的“雅物”。這份書稿被無數(shù)次精心謄抄、秘密傳閱,字跡或娟秀或清勁,紙頁或素白或灑金,每一份都帶著傳抄者的珍視。從世家貴女的妝奩,到寒門才女的書案,它如同一股隱秘的溪流,在女性的世界里悄然流淌,最終,竟順著宮墻的縫隙,吹進了九重宮闕。
一日,今上最寵愛的長公主于御花園的澄瑞亭設(shè)小宴,邀了幾位相熟的公侯千金伴讀。席間熏風(fēng)微拂,牡丹盛放,眾人說笑間,不知怎地就提起了這出風(fēng)靡京城的《化蝶》。見公主眼中露出好奇,英國公府的千金張玉珠大著膽子,從袖中取出一卷油紙包裹的書稿,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不過是閨房妄傳的書稿,詞藻粗淺,多是悲春傷秋的閨閣情懷,怕是入不了公主的眼。”
長安公主玉指輕拈,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她自幼長于深宮,聽?wèi)T了經(jīng)史子集,見慣了宏大敘事,對這等癡男怨女的故事,本能地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疏離。起初只是隨意翻看,目光掃過那些描摹相思的詞句,口中還淡淡點評:“這遣詞造句……倒也算清麗。只是這男女之情,這般期期艾艾、糾纏不休,未免失之格局,少了些皇家兒女該有的氣度。”
伴讀們紛紛附和,皆說公主所見極是。
可隨著書頁一張張翻過,長安公主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眉梢的輕慢也悄然斂去。她讀到那女子在深院中望月長嘆,對鏡自憐,感嘆“朱門高墻,囚我青春”;讀到她面對家族以榮辱相逼、逼她嫁給權(quán)貴時的無助與掙扎,字字都是“身不由己”的悲鳴;讀到她與心上人私會時的忐忑與熾熱,那份對純粹情感的渴望,如暗夜星火,灼得人眼睛發(fā)疼。
直到翻到化蝶前的大段獨白,她的指尖猛地頓住,呼吸都似停滯了一瞬——
“吾之一生,困于方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提線木偶,言行舉止皆有規(guī)矩束縛,喜怒哀樂皆不能隨心。何曾有一日,為自己活過?今日化蝶而去,非為情殤,實為……求一自在身耳!”
“求一自在身……”
這五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長安公主心中那層金尊玉貴卻冰冷堅硬的殼。
她猛地想起,前日母后將她喚至長樂宮,言語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告知她已為她選定駙馬——正是舅舅的嫡長子沈瑾。那人她見過幾次,是個被寵壞了的紈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終日只知走馬章臺、流連風(fēng)月,空有一副好皮囊,內(nèi)里卻是草包一個。
當(dāng)時她只是麻木地躬身應(yīng)道:“但憑母后做主。”身為最尊貴的公主,她的婚姻從來都不是個人私事,而是維系外戚勢力、鞏固皇權(quán)的政治籌碼。從出生那日起,她的人生便早已被規(guī)劃妥當(dāng),錦衣玉食是她的標(biāo)配,身不由己也是她的宿命。她早已習(xí)慣了這種安排,從未有過一絲反抗的念頭。
可此刻,看著戲文里那個為情化蝶、只為求一個“自在”的民間女子,再對比自己——她,長安公主,坐擁天下女子艷羨的一切:至高無上的權(quán)勢、享之不盡的財富、萬人敬仰的地位。可她卻覺得,自己比戲文里那個命運悲慘的女子,更加可憐,更加不自由。
那女子至少曾真心愛過、痛過,為了愛情敢于反抗世俗,最后還能在想象中掙脫枷鎖,化作蝴蝶飛向自由;而她,連愛是什么模樣都未曾見過,就要被安排著,嫁給一個自己完全不了解、甚至打心底里鄙夷的男人,從此被困在駙馬府的深宅大院里,繼續(xù)做一枚精致的、沒有靈魂的棋子,度過漫長而無趣的余生。
一種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眼眶不受控制地發(fā)熱,一滴滾燙的淚,毫無預(yù)兆地滴落在珍貴的薛濤箋上,迅速暈開一小片墨跡,像一朵驟然綻放的、帶著苦澀的花。
“公主?”張微婉等人見她落淚,嚇得臉色煞白,連忙跪倒在地,連連請罪,“是臣女唐突,不該將這俗物呈上,惹公主煩心!”
長公主迅速用指尖揩去淚痕,抬手揉了揉眉心,將書稿輕輕合上,放在案幾上。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亭外的蟬鳴都仿佛停了,空氣凝滯得讓人喘不過氣。伴讀們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只覺公主周身的氣息,比剛才沉郁了許多。
最后,她緩緩抬起眼,望向窗外四方的天空——那是她從小到大,所能看見的全部天地。陽光透過云層灑在她華貴的宮裝上,卻暖不透她眼底的寒涼。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飄忽和疲憊,輕輕說道:“這書稿……寫得真好,都退下吧。”
眾人皆是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依言悄聲退下,厚重的朱紅殿門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將外面宮道上的腳步聲、宮人的低語都隔絕在外。寢殿內(nèi)瞬間恢復(fù)了寂靜,只余案頭銅爐里燃著的龍涎香,裊裊升起青白色的煙,纏繞著淡淡的暖意,卻驅(qū)不散空氣中彌漫的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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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公主沒有立刻放下那卷《化蝶飛》的書稿。她獨自一人坐在鋪著軟墊的紫檀木椅上,就著宮燈投下的明亮光暈,再次緩緩翻開了它。這一次,她的目光沒有在那些描摹相思的詞句上停留,而是久久地定格在“祝母”逼迫女兒遵從禮教的詞上——
“……怎由得你任性胡為!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梁山伯一介寒儒,家徒四壁,如何配得上我祝家名門望族的門戶?你若執(zhí)迷不悟,非要嫁與他,便是忤逆不孝,是要將我活活氣死嗎!”
字字句句,如同一把把細小的冰錐,狠狠扎進她的心里,刺耳又熟悉。
這哪里是祝母在訓(xùn)誡女兒?這分明……分明就是她自己的母后,在長樂宮告知她駙馬人選時,那看似溫和、實則不容置疑的語氣!只不過,母后不會如此疾言厲色,她向來雍容端莊,只會用“為你好”“為大局著想”“穩(wěn)固皇家根基”這般無可辯駁的理由,將她心中那點懵懂的不情愿、那絲對未知婚事的忐忑,都輕輕拂去,不留一絲痕跡。
原來,天下的母親,在以“愛”為名,用自己的意志塑造女兒命運時,說的話、做的事,竟都是一樣的。她們從不問女兒想要什么,只將自己認(rèn)為“最好”的人生,強行塞給女兒,卻不知那所謂的“最好”,或許是女兒一生都無法掙脫的牢籠。
一股冰冷的絕望,伴隨著這遲來的領(lǐng)悟,從腳底緩緩升起,滲透進她的四肢百骸,讓她渾身都泛起寒意。手中的書稿仿佛有了千斤重,壓得她指尖泛白。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夾雜著宮女略顯急促的勸解聲:“小公主,您慢些走,長公主殿下正在歇息,可不能這般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