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進屋落座,丫鬟奉上溫水。邵氏轉向旁邊侍立的一個小丫鬟,語氣溫和得近乎小心翼翼:“去,將我哥哥前日派人送來的那罐雨前龍井取來,給我姐姐和蘇夫人嘗嘗鮮。”
小丫鬟連忙應了聲“是”,轉身退了出去。然而,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她端上來的,卻依舊是一杯顏色暗沉、葉底粗糙的次等茶葉,與邵氏口中的雨前龍井判若云泥。
邵素薈看著杯中那明顯不是龍井的茶葉,愣住了,下意識地看向妹妹。
邵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難堪。她看向那小丫鬟,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持:“我方才說的,是我哥哥送來的雨前龍井,放在東廂房的木柜里。”
那小丫鬟嚇得“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身子抖得像篩糠,聲音發(fā)顫:“夫人恕罪!不是奴婢不去拿,實在是……實在是庫房的管事媽媽說,府內一切用度皆有定例,邵夫人您院里的茶葉份例便是這種。您哥哥送來的那些東西,都由庫房統(tǒng)一保管,若要取用……需、需得請示過遠在屬地的侯夫人(明蘭),得了她的親筆準許,才能從庫房支取。奴婢……奴婢只是個小丫鬟,實在不敢擅自去換!”
她沉默了片刻,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抹郁色似乎更深了,像化不開的墨。過了許久,她才緩緩擺了擺手,語氣輕得像一聲嘆息:“罷了,不怪你,下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連忙磕了個頭,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屋內陷入一片難言的寂靜,只有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格外清晰。
邵素薈看著妹妹蒼白的側臉,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順著臉頰滴落在衣襟上。她哽咽著說:“妹妹,你這過得是什么日子啊!連一杯自己想喝的茶都做不了主,這哪里是侯府的夫人,分明是……分明是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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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氏卻反而笑了笑,那笑容蒼白而無力,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釋然。她端起那杯次等的茶,輕輕抿了一口,茶水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來,她卻像是毫無察覺,對姐姐和蘇氏道:“姐姐,蘇姐姐,嘗嘗吧,這茶……也別有一番滋味。”
那滋味的背后,是寄人籬下的心酸,是連基本物用都被嚴格管控的屈辱,更是明蘭哪怕遠在千里之外,依舊將這侯府、將她邵素芯牢牢掌控在手心的無聲宣告。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即便她不在京中,顧侯府的一切,包括邵氏母女的衣食住行、言行舉止,都必須在她的規(guī)矩之內,不得有半分逾矩。
蘇氏端著那杯微涼的茶,指尖能感受到杯壁的寒意,心中卻凜然不已。明蘭編織的這張網(wǎng),實在太密、太緊了,它滲透在衣食住行的每一個細節(jié)里,讓人無處可逃,無從反抗。
正如蘇氏和邵素薈所料,她們與邵氏(邵素芯)的一次交談,都仿佛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不是有丫鬟端著果盤“適時”地進來,將盤中早已擺好的點心重新整理一遍,實則豎起耳朵偷聽;就是有婆子立在窗外修剪那永遠也修剪不完的花枝,剪刀開合的聲音刻意放得極輕,目光卻時不時瞟向屋內;再不然就是門口守著兩個面無表情的仆婦,說是“聽候夫人吩咐”,實則每一句對話,都可能被原封不動地記下來,快馬加鞭報給那遠在屬地的女主人。
那種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感,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讓人如坐針氈,連呼吸都覺得不順暢。邵氏說話時總是下意識地壓低聲音,眼神時不時瞟向門口,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妥,又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蘇氏面上卻依舊帶著從容的笑意,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仿佛對這一切渾然未覺。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邵氏臉上,語氣輕松自然地說道:“后日,我們錦哥兒考中了秀才,雖說只是科舉路上的一個起步,算不上什么大喜事,但家里總歸要熱鬧熱鬧,辦個小小的宴席,請些親戚朋友過來聚聚。妹妹,你定要過來,也沾沾喜氣,散散心,總在這院里悶著,也不是事兒。”
邵氏聞言,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微弱的光亮,像久旱逢甘霖的草木,那是久困之人對一點點外界空氣的本能渴望。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要點頭答應,嘴角已經(jīng)牽起了笑意,手指卻下意識地攥緊了帕子——她太久沒有痛痛快快地出門走一走了。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一直像影子般立在門邊、面容刻板、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張嬤嬤,便上前一步,聲音平板無波地插話道:“蘇夫人的好意,我們夫人心領了。只是夫人出門,尤其赴宴,事關侯府體面,需得先行請示過侯夫人(明蘭),得了她的親筆準許,方能安排車馬隨行。如今侯夫人遠在屬地,一來一回需得些時日,怕是趕不上后日的宴席了。”
“放你娘的屁!”
一聲尖銳的怒斥,猛地打斷了張嬤嬤的話,像一道驚雷劃破了屋內的沉悶!
所有人都驚住了,連一直從容應對的蘇氏都詫異地轉頭看去,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只見一直溫婉沉默、甚至有些怯懦的邵素薈猛地站了起來,臉色氣得通紅,脖頸上的青筋都隱隱可見。她伸手指著張嬤嬤,胸脯劇烈起伏,積壓了許久的憤怒、心疼與屈辱,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出來:“請示?準允?我妹子是這侯府明媒正娶的大夫人!是上了顧家族譜、受顧家列祖列宗認可的侯府嫡媳!她不是你們侯府簽了死契、可以隨意拿捏的下人!她出門去親戚家吃個宴席,還要千里迢迢去求你那主子的恩典?這是哪門子的規(guī)矩!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張嬤嬤被罵得一愣,臉色瞬間漲紅,她顯然沒料到這位看似溫和的邵家姐姐會突然發(fā)難,而且言辭如此激烈、如此不顧體面。她張了張嘴,下意識地想抬出侯夫人來壓人:“這是侯夫人定下的府規(guī),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我管她是誰定下的!”邵素薈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聲音更高亢了幾分,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豁出去的決絕,“你給我聽好了!后日巳時,我親自來接我妹子過府赴宴!若到時候見不到人,或是被你們這些刁奴以任何理由阻攔、刁難……”
她冷笑一聲,目光如刀子般掃過張嬤嬤僵硬的臉,又掃過屋內那些嚇得大氣不敢出的丫鬟仆婦,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邵素薈,就算拼著這張老臉不要,就算鬧得滿城風雨,也要敲開顧家宗族祠堂的大門!好好跟顧家的族長、各位耆老們說道說道!問問他們,顧家百年勛貴,世代書香門第,是不是就是這般作踐嫡系遺孀的?!是不是任由一個不在京城的二房兒媳,把已故大房的正妻、把顧家的嫡長媳當犯人一樣圈禁起來,連出門走動、走親訪友的自由都沒有?!我倒要看看,是你們侯夫人這所謂的‘府規(guī)’大,還是顧家的族法大,還是這京城百姓的唾沫星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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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話,如同平地驚雷,炸得張嬤嬤臉色煞白,冷汗瞬間就從額角滲了出來,順著臉頰滑落。
她不怕邵氏的隱忍,也不怕蘇氏的溫和周旋,畢竟侯夫人遠在天邊,卻能遙控府中一切,她們這些奴才只需按規(guī)矩辦事即可。但她怕把事情鬧到宗族里去!侯夫人再厲害,也越不過宗法禮教去。若是被族長和族老們知道侯府如此苛待寡居的嫡長媳,不僅侯夫人會落得個“不孝不悌、苛待寡嫂”的罵名,整個顧侯府都會成為京城勛貴圈的笑柄,有損顧家百年清譽。這責任,她一個小小的嬤嬤萬萬擔待不起!
邵氏也驚呆了,她怔怔地看著姐姐,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她從未見過一向溫和的姐姐如此失態(tài),如此不顧一切。看著姐姐為了自己挺身而出、與奴才據(jù)理力爭的模樣,她眼眶瞬間就紅了,心中又是感動又是酸楚,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強忍著沒有落下。
張嬤嬤嘴唇哆嗦著,再也不敢拿“府規(guī)”說事,也不敢抬頭看邵素薈那決絕的目光,僵在原地,進退維谷,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