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后,如蘭帶著女兒喜姐兒回娘家小住,盛家便借著“姑侄團聚”的由頭,邀了華蘭、墨蘭兩家回來小聚,花廳里比往日熱鬧了不止一倍。
墨蘭剛坐下,目光便不自覺地落在了如蘭身邊的喜姐兒身上。小姑娘穿著一身藕荷色繡折枝桃花的襖裙,料子鮮亮,梳著精致的雙丫髻,模樣隨了如蘭,清秀可人。可奇怪的是,喜姐兒眉宇間卻籠著一層與她年齡不符的輕愁,安安靜靜地坐在如蘭身側,小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頭,既不像鬧鬧那般活潑好動、四處亂竄,也不似婉兒那般沉靜讀書、自有樂趣,倒像是心里揣著什么沉甸甸的事,連周遭的喧鬧都與她無關。墨蘭心下微詫,暗自揣測著許是小姑娘認生,或是如蘭管教太過嚴苛,卻也不便多問,只收回了目光。
花廳另一側,華蘭正拉著柳氏的手說話,聲音爽利明快,帶著幾分不加掩飾的真實感慨:“三弟妹,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誰能想到,三弟弟竟能有今日這般光景,跟回了魂似的閉門苦讀,連酒局都推了個干凈,這可是咱們盛家這些年頭一樁稀奇事!父親這幾日,嘴角就沒真正放下來過,逢人便夸三弟弟浪子回頭。”
端坐主位的盛紘,今日氣色確實極好,穿著一身寶藍色常服,捻著頜下的胡須,眼中是許久未見的舒心笑意,看向柳氏的目光也帶著幾分贊許。就連平日大多時候閉目養神、甚少言語的盛祖母,此刻也睜著眼,目光緩緩掃過下首的柳氏,對著身旁的王氏淡淡說了一句:“可見娶妻娶賢,是何等重要。長楓這孩子,渾渾噩噩這么多年,總算是走上正途了,多虧了三媳婦在一旁穩穩地扶著。”
這話一出,無異于在眾人面前給了柳氏極大的臉面。盛祖母的認可,可比任何恭維都來得金貴。一時間,在座的幾位嬸娘、連同那些有眼色的女眷,都紛紛笑著開口附和:
“可不是嘛!三奶奶持家有方,性子又溫柔賢惠,這才讓三爺收了心,一門心思撲在正途上!”
“芙姐兒如今也出落得越發端莊懂事,真是家有賢妻,旺夫興家啊!三奶奶這是積了大德了!”
“還是父親母親有眼光,當年為三哥聘了這么好一房媳婦,才有了今日的好光景。”
柳氏被這突如其來的贊譽包圍,一時有些無措,臉頰瞬間飛起兩抹紅暈,連忙站起身,連連謙遜地擺手:“不敢當,不敢當!各位太抬舉我了。這都是官人自己肯上進,有恒心有毅力,我不過是做了些分內之事,實在當不起這般夸贊。”嘴上雖是推辭,可她微微挺直的背脊,眼底難以抑制的微光,還有那不自覺放緩的語速,都顯露出她內心的激動與欣慰——多年的隱忍與付出,終于在這一刻,得到了家族最核心的認可。
在一片熱熱鬧鬧的恭維聲中,有兩道目光顯得格外不同。
一道來自明蘭。她端著描金茶盞,安靜地坐在顧廷燁身側,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淺笑,既不參與附和,也不顯得疏離。對于周圍的喧鬧和對柳氏的稱贊,她眼中并無半分波瀾,甚至在無人注意的瞬間,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了然與不以為意。她見多了高門內的起起落落,深知一時的風向不算什么,長楓能堅持多久尚未可知,柳氏此刻的榮光,不過是場面上的錦上添花。唯有將這份“上進”落到實處,真正拿到功名,才算站穩了腳跟。此刻的追捧,來得快,去得也可能快。
而另一道,則來自墨蘭。
她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是被一道強光擊中,原本還帶著幾分客套的神色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她緊緊盯著被眾人簇擁的柳氏,看著柳氏臉上那因丈夫努力而煥發出的光彩,聽著那些“賢妻”“旺夫”的稱贊,心中像是有什么東西被瞬間點燃。
不同于明蘭的冷靜旁觀,也不同于其他人的隨聲附和,墨蘭從這鋪天蓋地的贊譽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種全新的、她過去從未想過的可能性!
原來,女子的價值,并非只有“高嫁”和“在后宅爭寵固位”兩條路可走!
原來,不必依附于婆婆的偏愛,不必靠著女兒的討喜,只要能讓丈夫“上進”,能成為丈夫背后的“賢妻”,同樣能獲得家族的認可、尊重,甚至……是實實在在的權力與體面!
而且這條路,看起來比母親林噙霜教導她走的那些“邀寵”“算計”的歪路,要更體面,更穩固,也更能長久!
她想起自己嫁入永昌侯府這些年,步步為營,小心翼翼,雖靠著曦曦討得婆婆歡心,站穩了腳跟,可梁晗那不著調的性子,始終是她最大的軟肋。她在侯府的地位,像是建在流沙之上,看似安穩,實則搖搖欲墜。除了婆婆的偏愛,她在梁晗身上幾乎找不到任何可靠的助力,甚至還要時時為他的風流韻事收拾爛攤子。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擊中了她,讓她渾身一震,眼底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如果……如果梁晗也能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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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需要他像長楓哥哥這樣寒窗苦讀考功名,畢竟梁晗的性子和底子擺在那里。但只要他能稍微靠譜些,能將心思多放些在正事上,哪怕只是用心管理好侯府的庶務,不再流連風月,不再惹是生非,她在永昌侯府的地位,豈不是會更加穩固?她和女兒們的未來,豈不是更有保障?到那時,她何須再看旁人臉色,何須再依賴婆婆的庇護?憑借著丈夫的上進和自己的能力,她完全可以在侯府擁有真正的話語權!
這一刻,墨蘭的心中仿佛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窗外是她從未涉足過的天地。她不再僅僅將目光局限在后宅的方寸之地,不再只想著如何討好婆婆、打壓妾室,而是開始思考,如何能夠像柳氏影響長楓那樣,去“引導”甚至“塑造”自己的丈夫,將梁晗這塊“朽木”,打磨成能為她遮風擋雨的“頂梁柱”。
這次小聚,于華蘭是閑話家常、分享喜悅,于柳氏是收獲認可、揚眉吐氣,于明蘭是冷眼旁觀、靜觀其變。而于墨蘭,卻是一次徹底的思想洗禮和戰略轉折。她看到了另一種活法的曙光,一種更體面、更長久的生存之道,并且,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侯府,將這全新的想法,付諸實踐。
大人們在前廳圍坐閑談,說的無非是家事寒暄、子女近況,莊姐兒便自然而然地擔起了長姐的責任,笑著提議領著弟弟妹妹們到花園的敞軒里玩耍,既不打擾長輩,也讓小輩們能自在些。
這群半大的孩子里,慧姐兒(海氏與長柏之女,莊姐兒的親妹妹)穿著一身雨過天青的軟羅裙,料子細膩,襯得她肌膚勝雪,氣質愈發清冷。她只在敞軒的長椅上略坐了坐,聽莊姐兒說了幾句逗趣的頑笑話,看著弟弟妹妹們嘰嘰喳喳地討論投壺、雙陸的玩法,或是爭論著稚氣的民間故事,便覺得這些熱鬧過于淺顯喧鬧,實在提不起興致。她微微蹙了蹙秀氣的眉毛,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隨即起身,聲音清凌凌的,像山澗的泉水,不含半分拖泥帶水:“長姐,你們玩吧,我去母親身邊伺候茶水。”說完,便施施然轉身,步履端莊地離去,徑直回到了正廳,安靜地坐在海氏下首的小凳上,手里捧著一方素帕,認真聽著大人們談論朝局變動、家族庶務,那些看似枯燥的話題,在她看來反倒比小兒女的嬉鬧更有滋味。
剩下的孩子里,便以莊姐兒為首,加上寧姐兒、婉兒、鬧鬧、芙姐兒,還有今日格外沉默的喜姐兒,以及一直安靜跟在后面、不多言語的蓉姐兒(明蘭與顧廷燁的養女)。
莊姐兒見慧姐兒走了也不以為意,她素來知道這個妹妹性子沉靜,偏愛成人世界的秩序與條理,不喜歡小兒女的嬉鬧。她拍了拍手,將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慧姐兒去找伯母了,咱們正好清靜些。來來,都把咱們的‘寶貝’拿出來,接著上回的話頭說——梁祝這第七章,芙姐兒你潤色得如何了?還有那最關鍵的‘化蝶’結局,你們可有新的想法?”
一說到《梁祝》的書稿,寧姐兒和婉兒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被點燃了火苗,連忙從隨身的荷包或袖袋里掏出疊得整齊的書稿,上面還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筆記,都是她們這些日子反復琢磨的心得。芙姐兒也紅著臉,小聲補充著:“我父親……我父親幫我改了幾句詩,說這樣更貼合祝英臺的心境。”說著,便從書稿中抽出那張寫著長楓筆跡的紙,遞了出去。
莊姐兒心思最是細膩,很快便注意到喜姐兒一直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不似往常那般活潑愛笑,連姐妹們熱烈的討論都未曾參與。她便特意起身,走到喜姐兒身邊,輕輕將她拉到自己身旁,柔聲問道:“喜姐兒,你也幫著想想?祝英臺此時得知要被許配給馬文才,一邊是父母之命難以違抗,一邊是與山伯兄的同窗深情,心緒萬般糾結,該如何落筆才好?”